九月辛酉日,太子司马德宗继位,次年正月改年号为隆安,立太子妃王神爱为皇后。司马曜的灵柩送入钟山之阳的隆平陵,与武定皇后王法慧合葬,庙号列宗,谥号孝武皇帝。
王恭祭拜山陵时,望着梁间崭新的柱子,悠悠叹了口气:“这檐下的栋梁还是新的,就有黍离之悲,恐怕是亡国之兆啊。”谢琰打他身边走过,这声叹息清晰地落入耳中,他暗自琢磨着,一丝忧虑浮上了心头。
安帝继位后,会稽王以太傅的身份总揽朝政,大权就落入了世子司马元显和中书令王国宝手里。道子整日声色犬马,比司马曜更昏庸,自然引起朝中诤臣的不满,不久之后,衮州刺史王恭和豫州刺史庾楷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攻入建康。
司马道子畏惧王恭兵强,只好杀了王国宝,以求息事宁人。王恭深知他和道子之间恩怨太深,不可能弥合,于是二次举兵,却被北府名将刘牢之击败。这个濯濯如春月柳的名士,最终在倪塘被处斩。
王恭秀雅的头颅高悬在朱雀桥上示众,司马道子驱车路过,停在旗杆下,望了半晌,喃喃自语道:“王孝伯,你为何要急着杀我呢?”
那颗头颅倨傲地俯视着他,渗血的嘴角,凝成一抹似是而非的诮笑。司马道子被这笑激怒了,叫嚣着要杀了所有反贼,桓玄、庾楷、殷仲堪、杨佺期……这些拥兵自重的悍将一个不留!
王弘作为他身边的参军,看着日渐疯癫的司马道子,分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叹息。回去和父亲说了,王珣正在莳弄一盆新栽的紫菊,精心修剪了杂叶,再培上土。闻声也不回头,自顾自地道:“司马家的天下,要完了。”
三年时间,弹指一瞬,转眼就到了隆安三年。这天下了早朝,谢琰刚走出宣阳门,就听背后有人叫住他:“左仆射,留步!”
谢琰回过头,见是吴国内史袁崧,便笑道:“原来是桥孙兄,何时回来的?”袁崧满面堆笑:“今早才入城,听说你在台省,等不及就赶来了。”
两人寒暄几句,周边人多眼杂,不便说话。袁崧将他拉到一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悄悄道:“左仆射,听说令郎和公主的婚事耽搁了,我家小女还没出阁,要不咱们两个做亲家?”
谢琰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踌躇道:“我这里倒好说,就是犬子……实在太倔,跟他提了几回都不答应。”袁崧听出他话里有松动,继续撺掇道:“哎,先帝已经死了,此时尚主并没有多少好处,你看看朝中这乱局,保不准呀,天都要塌了。”
谢琰摇头叹道:“这道理我如何不明白,这样吧,今天回去再劝劝他。”晚间用膳时,谢琰想起袁崧白天的话,于是旧事重提:“益寿,那袁家姑娘还等着你,要不你考虑考虑?”
谢混手中的筷子一顿,淡淡道:“阿父,我说了不会退婚,你们就别打主意了。”
“那袁姑娘虽不如公主金贵,到底系出名门,人又知情识趣,哪里不好?”身旁的谢峻搛起只蒸蟹,低着头边剥边说,“你呀,就是心气高,公主娇贵惯了,还不得天天捧着,以后进了门,少不得让你吃苦头。”
陆氏掩着唇偷笑,轻轻推了谢峻一把,嗔道:“少说几句,三郎心里有数,哪轮得到你多嘴。”
谢琰见劝不动他,只好叹了口气:“既这样,眼看着孝期将满,女子青春等不得,过了九月重阳,我就进宫和太后商量,拣个日子,把人迎回来。”朱夫人一听,不觉露出喜色道:“那正好,上次的红绸还没裁完,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谢家这里紧锣密鼓的布置新宅,袁崧那边在京中等了几天消息,迟迟不见谢琰答复,忍不住向王珣抱怨,王珣听完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说了句:“卿莫近禁脔。”
袁崧不明白何意,又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谢琰一封修书,信中满是客套歉意。袁崧看完彻底死了心,当晚就乘船回吴郡,将谢琰的意思连带那封信,一起都给女儿袁青筠看了。
谁知袁青筠是个死脑筋,看完信对着镜奁呆呆坐了半晌,心中说不出的惆怅与冷落。过了片刻,才道:“爹,就算谢郎娶了别人,我也绝不嫁人,除非遇到一个比他还好的男子,让我心甘情愿跟了他去。”袁崧听完气得直跺脚,连声道:“冤孽,冤孽,那谢三郎风华冠绝江左,上哪再找这样的人去?你不嫁,那也由你!”
却说谢琰携着夫人朱氏一起进宫,和李太后商议婚事。太后也担心误了晋陵的青春,当即答允下来,将婚期定在了重阳节后。
这几年连番大乱,宫里难得有喜事,虽然仓促了些,到底办得风光体面。到了迎亲那一天,后宫女眷都聚到含章殿,晋陵早已经盛妆以待,眉心用朱砂勾着花钿,两靥描了鹅黄,额角扫了长长一缕红,更衬得眉如远山,目似横波。
这种妆名曰“斜红”,相传魏明帝的宫人薛灵芸失足磕破了眉角,为了掩住疤痕,便蘸着朱砂横添了两笔,宫中争相效仿,轰动一时。
晋陵生性简淡,很少这样浓妆示人,虽然还是少女体貌,已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成熟。王神爱想到她一走,这偌大的后宫就剩下自己,心里很是眷恋不舍,拉着她的手道:“阿姐,你以后要常回来呀。”
晋陵也有些伤感,安慰道:“城南又离得不远,你哭什么。”李太后在一旁笑道:“你阿姐大喜的日子,别触了霉头,快别哭了。”
几人将她送到端门外,迎亲的华帐辇车就停在城阙下,晋陵登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连绵的宫墙。这里的一切都高大而逼仄,殿宇两侧的双阙就像张开的凤翅,在青天之下欲骞欲举。
这么多年,她终于逃出来了,有多少人死在这堵无情冰冷的高墙里,包括她的父母、挚亲,甚至连姓名都没留下的人。
晋陵的目光落到王神爱身上,神爱站在夕阳下,瘦弱的影子拖得老长。她忍不住想:我这一走,就只剩下她了。
辇车辘辘而行,神爱的影子在余光中越缩越小。晋陵强忍住眼泪,放下帷帘,不由想起那年偷溜出宫,也是去乌衣巷,她那时满心都是王练,雀跃欣喜之情呼之欲出。今天走得虽还是这条路,却已经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了。
去年就听说王练成婚的消息,神爱怕她伤心,开始还瞒着,后来无意中说漏了嘴,她当时听了没什么感触,过后却酸涩难言,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释怀与解脱。
车子行到桃叶渡,过了两座石板桥,就是长衢罗夹巷的公侯宅第。晋陵握着遮面的障扇,感到头顶的帘子被掀起一角,一只修美如玉的手伸了进来。
她莫名有些紧张,将手递过去,柔荑般的纤手细如凝脂,握在他劲瘦的掌中有种微妙的衬合。谢混顺势一把拉过来,将她牵出了辇车。她恍恍惚惚,想起初见那天,也是这样电光火石的瞬间,被他拦腰抱住。
两人牵着纱縠,一前一后,拾级而上。到正堂交拜天地,行完却扇礼,晋陵顺势放下扇子,对面的谢混愣怔了一下,蓦然醒悟过来,唇边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眼前人鬓缀花钗,容颜清丽,一双秀致的眼眸望着自己,比他预想中还标致几分。
周围响起小声的窃笑,有人啧啧称羡,都争着看新妇。两人饮过合卺酒,答拜了亲宾,等行完大礼已是月上枝头。将晋陵送回房里,谢混才松了口气,心从剧烈跳动中一点点平复下来,回想刚才交拜的情形,脸还在微微发烫。
“益寿,怎么还不进去?”身后响起二哥谢峻的笑声,肩上忽然一沉,大哥谢肇也凑了过来:“别怕,凡事都有头一遭,照阿兄交代的做就是了。”
两个奶团子似的小孩跑过来,扯着谢肇的衣裾摇个不停:“阿叔,我们也要看新娘子!”谢峻一把拨开他们,笑骂道:“去去去,到前堂要饴糖吃去,莫在这坏你叔父的好事。”
谢混还想说什么,被谢肇等人一把推进去,门“砰”地合上,外面的回廊上似乎有笑声被闷了回去。他只好进去,两支红烛冉冉烧着,四下里一瞧,人都遣散了,正对的榻上帐幕低垂,一个窈窕的身影端然坐着。
他不觉屏气凝神,深呼一口气,不管如何,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晋陵坐在帐中,听见微不可闻的步履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隔着纱帐,已见他瘦削的轮廓在烛光中逼近。
“殿下。”谢混的声音透着几分紧张,拨开了帐子。晋陵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丰神秀逸的男子,只觉比几年前又俊挺了几分,明红喜服衬得人越发面如冠玉。
晋陵淡淡一笑,语气轻柔:“郎君还是叫我阿陵吧。”
谢混在她身边坐下,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
唐突地一问,让晋陵默了片刻,低声道:“因为妾那次出宫,是偷跑出来的,并不想让人知道。”
这回答让谢混有点忍俊不禁,不觉扬唇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陵,真想不到,你终究是我的人了。”
晋陵听到这话,心中没来由一阵慌张,眼看案上那对红烛就要燃尽,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谢混也觉得有些尴尬,咳了声道:“时辰不早,该歇息了。”说着,修美的手指不自觉伸向她襟前。
下一刹那过后,她整个人就被压倒了。朦胧间,他轮廓柔美的修唇逆着烛影俯下来,扫过她的脸颊、颈项,然后在嘴唇上流连不去。
晋陵哪经过这种事,本能地想躲,挣扎着推开他:“别……妾今天身上不方便。”慌乱中她随便找了个理由,谢混果然停下来,伏在她颈间微微喘息着:“好吧,等了三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翻身起来,将蜡烛吹灭,在她旁边合衣躺下。晋陵看他闭着眼不再动作,心里才稍稍松下来,额上已出了一头的汗,暗觉心有余悸。两人各怀着心事,并肩躺在榻上,就这么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