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暮色渐降,三千间宫舍,都笼罩在秋雨滂沱的雨雾中。一道电光割裂长空,刹时将建康宫的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天色是混沌的,大雨哗哗滚下来,仿佛是从极深的寰宇中倾出滔滔天水,冲刷着太极殿。殿檐四角各压着尊虬龙,雨蚀斑斑,依稀能辨出原有的鎏金风采。
又一道闷雷滚过,伴着远天迤逦而来的闪电。丈余高的大司马门外,守门的兵丁跺了跺脚,不安地看了眼城楼。城头上的校尉忽然竖起长戟,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宫禁?”
轺车中的人探出头来,亮出手中的令符,高声道:“我奉圣谕,进宫面谒君上!”
兵丁果然一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狐疑不定。后汉建安二十三年,曹植乘车夜行于驰道中,擅闯司马门,引起百官震惊,权相曹操为平众怒,不得不将掌管宫钥的公车令处死,曹植也因此失宠。
校尉将令符接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确实是司马曜钦赐之物。他自忖地位卑下,两边都得罪不起,既然有谕令,也就不便多问。于是向城下挥了挥手,兵丁立刻会意,迅速开城放人。
宫门在夜雨中缓缓裂开,宽阔的驰道直通天阙,一眼望不到头。驾辕的车夫鼓足了劲力,扬手一挥鞭子,马蹄踏着半尺深的积水,奔驰而入。
轺车一路奔过兰台驰道,南止车门、端门、太阳门依次洞开,直到太极殿外才突然停下。车中人急声催促:“为何不走了?”车夫面有难色,隔着帘子回道:“府公,前头是正殿,实在过不去。”
那人哼了声,掀帘下来,冒着瓢泼大雨,一人急色匆匆地冲进雨地里。他越走越快,直奔太极殿东堂,刚走到丹陛玉阶下,就被一人拦住去路。
“中书令,你到哪里去?”那人昂然立在台阶上,一身皂色公服,帽上著漆纱笼冠,耳附貂蝉,电光映着他坚毅的眉眼,神色凛然,正是侍中王爽。
阶下的王国宝看清他的脸,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原来是王侍中,我奉主上诏命,进宫商讨急事。”
王爽望着他冷笑,沉声道:“陛下今夜刚在清暑殿晏驾,此刻大行未发,丧礼未行,如何诏你入宫?”
听到司马曜暴崩的消息,王国宝极力稳住心神,面上却并不吃惊,装作愕然道:“这……这消息可属实?”
王爽面无表情道:“今夜是我执勤,中常侍郑嵩刚去崇训宫通报,太后恐怕还不知道。”王国宝听他这样说,急着就往进闯:“不行,我要再见陛下一面!”
王爽伸臂拦住他,语气似有讥讽:“中书令还是回去吧,过了今夜,明日一早自会发丧,有你见的时候。”王国宝见他转眼变了脸,心中忐忑不定,不敢再硬闯,只好拂袖而去。
此刻的清暑殿里,上上下下早已乱作一团。太医令吓得身若筛糠,跪在地上死命叩头:“启禀太后,陛下四肢厥冷,脉息已停,臣等唯恐有失,再三验看,确实崩驾多时了……”
太后李陵容闻言,一头伏到徐太妃怀里,哭得六神无主,迭声叫着:“我苦命的儿,你怎么狠心抛下为娘,就这么走了!”
众人鸦雀无声,各个吓得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李太后哭了半晌,心中恨意无处发泄,突然抬起头道:“都是谁在跟前值守?拿住了,就地全部打死,给我儿抵命!”话音未落,就听殿外的宦官扯着嗓子道:“太子妃,晋陵公主到!”
两驾步辇抬到清暑殿门前,王神爱扶着晋陵疾步而入,二人面色苍白如纸,脚步都有些虚浮。晋陵来不及行礼,几步奔到床榻前,拨开绛纱帐子,就见司马曜的尸身直挺挺躺在榻上,容色僵青难看,头发也有些蓬乱。
“阿父……”晋陵颤抖着去把他的脉搏,只觉触手冰冷,人早已经凉透了。她身子一摇晃,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神爱见状忙紧紧抱住她,却承不住她剧烈的抖动。
晋陵呆了一瞬,脑中轰然作响,眼泪已经簌簌滚下来,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她虽然从小和司马曜冷淡疏远,也恨他寡情自私,可到底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此刻看到他横尸在眼前,心里自然是惊恸万分。
神爱抱着她,哽咽道:“阿姐,你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
晋陵靠在她怀里,只觉浑身都在痉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记事起,就没有阿母,司马曜是她在宫里为数不多的血亲,她总想着,有一天能跟他促膝长谈,把心里的结都打开,彼此敞敞亮亮的活在天光下。哪怕他亲口说一句:“朕虽然不爱你阿母,心里还是有你的。”她就可以义无反顾的原谅他,也和自己埋藏多年的心结和解。
可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猝不及防间,连这卑微的愿景都已失去。她呆坐了半晌,直到脸上的眼泪都已冷透,才慢慢站起来,低声对神爱道:“别怕,我没事。”
晋陵走到李太后身边,将她扶起来,冷静地道:“太后,父皇已经走了,眼下当紧的是稳住局面,别让前朝也跟着乱了。”
李太后早已心慌意乱,握着她的手才缓过神来。晋陵又转身问中常侍郑嵩:“中贵人,今夜是谁在清暑殿值守,侍寝的人又是谁?
郑嵩如实回道:“启禀公主,值守的宫人都已经拿住了,一共十二个,都押在殿外,侍寝的是张贵人。”
晋陵略想了想,蓦然回忆起那天闯中斋式乾殿,那个艳面酡红的娇娆女子。于是问了太医令和值守的宫人,司马曜暴亡前可有什么动静,死因又是什么。
宫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婢女,早吓得慌了神儿,据实道:“奴婢守在殿外,就听陛下惊叫了一声,似乎是梦里魇住了。”太医令也附和道:“臣亲自把过两回脉,陛下确实是因魇而崩。”
晋陵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停留片刻,正想开口,忽听殿外有人疾呼:“太后,张贵人投井了!”众人闻言色变,急忙赶过去,华林园中夜色浓郁,一具女尸从浑浊死寂的苑井中被捞上来,横陈在倾盆暴雨中,原本俏白的脸早已泡得面目全非。
神爱毕竟是少女心性,吓得一哆嗦,晋陵忙用身子挡住她,对郑嵩道:“中贵人,烦请你找令史仔细验看,是不是张贵人的尸身。”郑嵩沉声应了,吩咐左右去刑狱找仵作验尸,又忙着将司马曜的遗体抬出清暑殿,先移到太极殿东堂。
在崇训宫安顿了李太后,晋陵扶着神爱,先回到太子东宫,琅玡王司马德文早已闻讯赶来,清秀的面孔上满是焦虑。抬头见她们回来,不由脸色一白,颤声叫道:“阿姐!”
晋陵温声安慰了两句,屏退左右宫人,三个少年依偎在偌大空旷的殿阁中,听着外面永不停息的惊雷暴雨,只觉冷得瑟瑟发抖,身如秋叶零落,不知何处有个归依。
神爱回头看了一眼痴傻的太子,蓦然抱住晋陵,哭着道:“阿姐,我好怕,我好想回去找阿母。”晋陵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轻声道:“神爱,你已经是太子妃了,不管太子如何,你都要咬牙撑下去。”
神爱摇着头,抽泣道:“我不是,阿姐你知道,太子根本不能人道,我哪里是什么太子妃。”
晋陵扶住她的肩膀,清澈的眼神坚定如磐:“你是!这重身份从此就是烙在你身上的印记,会伴随你一生。如果太子有个闪失,那些背后的权臣就会按捺不住,逼着你把玺绶交出来,然后将你迁居到冷宫,直到幽闭而死。”
寒气从周身的毛孔涌了进来,一丝一缕地游走。神爱哆嗦着嘴唇,仿佛不敢相信早已被注定的命运。她望向身旁的司马德文,德文亦是唇齿颤抖不已。
晋陵顿了一顿,接着说:“你可知道汉献帝的皇后伏寿?她生母是阳安长公主,其父是侍中伏完,就因献帝暗弱,曹丞相先诛杀了有孕在身的董贵人,又将伏皇后幽禁而死。便是前朝的贾后,也因八王之乱,囚禁在金墉城,最后被赵王用金屑酒毒杀。这就是为何,我恨父皇将你牵扯到局中,可一旦入了这乱局,生死就再也由不得你。”
神爱忍住哭声,颤声道:“那……那往后该怎么办?”
晋陵沉默有顷,良久方道:“父皇生前对我说,会稽王一直盯着他的帝位,我只当是他多疑,如今看来怕不是空穴来风。若真是会稽王下的手,他便一定会和太子争位,想方设法除掉你和德文。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局势,让太子顺利登基。至于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神爱哽咽着点点头,看了一眼司马德文,德文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二人十指交缠,抵御着外面震彻天地的惊雷,只听他温润的声音说:“神爱,不管你是何身份,我都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守护在你左右,不让人伤你一分一毫。”
神爱颊上浮起红晕,默然抱紧他,心中涌起不顾一切的念头。晋陵看着这对有情人,眼中也有几分感伤,叹息道:“德文,神爱已是太子妃,你也有婚约在身,心里便是再难割舍,也不可在人前显露出来,否则,你只会害了她。”
德文默默松开手,将怀中娇弱的身躯推开了几分:“阿姐放心,我自有分寸。”神爱也恢复了该有的矜持,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阿姐,那你和阿练哥哥……”
晋陵微露笑意,黯然叹了口气:“眼下这般局势,哪还容得我任性,今生今世,我与阿练是不可能了。”
不待神爱追问,她已经起身走向殿外。外面暴雨如注,将阶前的青石板都打得寒光透亮,望着眼前渐渐昏昧的一切,只觉天地广博辽阔,失去了父母的依傍,便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她当风走进雨地里,任由亿兆雨丝一缕缕扑面打来,好像冰冷的耳掴。
旁边的内侍想上前劝阻,被她轻轻推开,那内侍踌躇不定,只好在不远处跟着。夜风犹带凉意,吹着她散乱的长发和裙裾,仿佛是朵层瓣怒绽的白芍药随着风雨吹打在飘零。
她一步一步走到太极殿,巍峨的宫阙伏隐在夜幕中,只觉万籁俱寂。司马曜的尸身已被移到东堂,蒙着白色的殓衾,几个妃嫔和宫人跪在周围,也不敢放声号啕,只是小声地抽泣。
晋陵默默走到近前,屈膝跪下,眼前笼着火盆,纸灰随着烟雾四散弥漫,映亮了她黯淡的眸光。泪水毫无预兆的滚下,落在火盆中,转瞬就蒸腾不见。
她将怀中的信笺掏出来,上面字迹宛然,还有斑驳的泪痕。是王练给她的那封信,其实未尝没有怀疑过,是不是王练的笔迹,可对她而言,一切都没了意义。这封信既然经过王珣之手,就代表了整个琅琊王氏的意思,纵然王练肯护着她,却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整个家族对抗。何况新安公主的教训殷鉴不远,便是王家松口,她也没有勇气再进去。
司马曜的话响彻在耳畔:“你为了他不守礼法,不顾一切,他就愿意为你豁出去吗?你长在深宫幽闺,对男人心性了解多少,在他眼里,你这个公主不过是攀附向上的青云梯!”
她合上眼,任眼泪肆意横流,将那封信扔进火盆中付之一炬。黯黄的纸慢慢被火舌吞没,几片灰烬飘上来,被风一吹,转眼就没了踪迹。
阿父,纵然我恨你,却不得不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你说得对,晋室如今风雨飘摇,一旦江山不保,我们这些宗室贵戚也就成了泥尘草芥,任人践踏,要那些儿女情长还有何用?
她硬起心肠,听见发自心底的一声冷笑,盘桓着,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