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毁画

乍暖还寒的时节,天又开始落雪,飘飘洒洒一连多日,整个建康城都湮没在鹅毛飞絮中。路上雪拥打滑,上朝极不方便,王珣连日来又犯了嗽疾,便以“春寒发病”为由向朝廷告假,将休沐多延长几日。

这天傍晚,后园里的老梅绽开两朵苞,他见枝条长杂了,就顺手修剪起来。长子王弘看他穿的单薄,忍不住提醒:“外头冷得紧,爹还在病中,多添几件衣裳才是。”

王珣笑了笑,抬手剪下一截杂枝,扔到小僮承接的托盘里:“老了,这两年倒是越发耐寒,穿一件夹袄都嫌热,索性换了单的。倒是你,隔三差五和谢家那小子往山里跑,也不嫌冷!”

没料到让他说破,王弘低下头,一贯苍白俊秀的脸庞顿时热起来:“爹,儿子不该贪图田猎……”

王珣摁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别慌,都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心里想什么,总瞒不过我去。魏武帝年少时也好田猎,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可你不要忘了,你是琅琊王氏的长子,名相玄孙,将来的朝廷宰辅,国之重器。等阿爹哪天走了,这个家主始终都是你的,你要替爹撑起来——”

“爹!好好的说这做什么。”王弘忙打断他,恐惧像条蛇倏然从颈后钻了上来,不由乍出一身冷汗。王珣端方的脸上表情很淡,绕着梅树转了两匝,笑笑道:“好,不说这个。你和袁质之女订亲也有三年了,女儿青春等不得,为父翻过黄历,下月庚辰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将人迎回来吧。”

王弘不敢违逆,低头道:“是,此事全凭爹做主。”

从后园出来,王弘心里沉甸甸的,父亲那番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仿佛那一刻就要逼到眼前,让他全然不敢往下想。鹅掌大的白絮子,绵绵无声地落着,他闷着头往前走,任雪迎面打来,糊得眼前一片迷朦。

不知不觉走过两重院落,到了西园。这园子原来是曾祖王导的旧居,经过几代的营造翻修,早已是高台芳榭,泉流池沼,眼下虽是冬春之交,也有六七分绿意。庭中廊庑掩映,翠叠互耀,几楹孤零零的修竹,尽掩在白雪之下,恍然不似人间的美景。

王弘放慢脚步,走到窗子底下,探头往里瞧了一瞧。透过六扇格的窗牅,就见一个清羸的背影伏在几案上,案头摊着笔墨纸砚。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簪贯,俨如闲云野鹤一般。也许是太过投入,连外头的动静都没听见。

王弘蹑足过去,从背后一把夺过他的笔:“好呀,找了你半天都不见踪影,原来躲在这里逍遥!”

王练一惊之下,慌忙用袖子遮住纸面,气恼道:“阿兄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差人通报一声。”这点心思哪躲得过王弘的眼睛,故意绕到案几前,猛然将画从他袖间抢过来,展开一瞧,只见上面赫然是个女子的写照,云髻嵯峨,雾绡轻裾,顾盼回首之间,一双眸子含情凝睇,隔着纸面,幽幽注视着他。

王练劈手夺过去,面上不由悻悻的。王弘将手抄回袖中,漫不经心地道:“还想呢?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人家姓字名谁,是哪家女郎,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王练果然被他说中心事,涨红了脸,嘴上却不肯承认,辩解道:“我不过见顾虎头的《洛神像》画得好,找来临摹一两幅,阿兄想到哪去了?”

王弘点点头:“哦,原来是洛神,恕我眼拙,怎么瞧着画上的人儿,和那延兴寺里碰见的女子一模一样?”王练这下被噎得无话可说,面上越发窘迫。自打去年九月,从延兴寺回来,王弘就瞧着他魂不守舍的,神志恍恍,像是有什么心事,细想之下,顿时明僚了。

“阿练,你若真心喜欢那女子,我托人去打听,可只有一件,你须得明白。”听到这句话,王练不由紧咬着唇,心头怦怦直跳。

王弘瞟了他一眼,沉声道:“生在世宦之家,许多事都不能自主,能逞心如意的不多。譬如当年,爹跟阿叔与谢家和离,都不是出自本心,你以为他们情愿么?可谁让他们姓王,琅琊王氏自高祖以来,拥帝佐命,屡建奇功,这百年基业来得何其不易,万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断送在我们手上。”

王练静静听他说完,脸上的红晕黯淡下去,只觉得寒意森然侵骨。一时无语相对,他将地上的画纸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两手微一用力,那纸上的美人瞬间被剖成两半,翩然从指缝中滑脱下去。

一出“惊蛰”,万物出乎震,虽下过几场桃花雪,天气渐渐回暖起来。转眼到了上巳节,晚春正浓的时候,建康城中百卉齐放,煦风和畅,一驾青牛轺车从朱雀桥驶来,碾碎了满地的落英残瓣。

北方侨人渡江之后,已经不习惯乘马,上至天子,下至士庶百官,出行都以牛车代步。朝廷甚至颁令,尚书郎以上不得随意乘马,否则要受到御史弹劾。饶是谢琰这样的名将,也是“出则车舆,入则扶侍”,很少再有当年银鞍白马踏天街的风采。

自江左立朝以来,每年三月三,于西池之畔临水宴宾,已是不成文的规矩。群臣奉召而来,大多都带着眷属,往年跟随谢琰进宫的都是谢肇、谢峻,今年有意为少子延誉,便只将谢混带在身边。

牛车穿过熙攘的大市,一过青溪大桥,人声就小了。谢混拨开车幄,向外眺望了一眼,远处的钟山渐渐明晰起来,江流宛转,蜿蜒如翠带,倒映着护城河堤与宫楼阙宇。

谢琰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车内叮嘱道:“益寿,你可记住了,一会儿莫要出错。”谢混懒懒应了一声,并不答话。谢琰对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早已习惯,心里只暗中盘算着,等下在皇帝面前怎么开口。

到了南止车门,身著明光铠的武士横槊拦住,众臣只好自行下车,徒步前往华林园。相传,建康宫的内外殿宇大小共有三千余间,是太元三年,由太傅谢安主持、大匠毛安之营造,上下勾连统辖,重叠错落,让行走在其间的人,时常有种微微的眩晕。

以端门为界,分为外朝和内庭,华林园位置特殊,位于整个建康宫的最北端,与后宫只有一道高墙之隔。百官不敢擅自走动,集于端门下等候,由一名小黄门带领着,出云龙门过三重阁道,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才一进华林园,就看到一座华绮的宫殿拔地而起,殿高数十丈,琼楼玉宇,高耸入云。阁楼上的窗牅、璧带、栏槛、悬楣都是沉香木做成,以金玉、珠翠镶嵌其上,用作装饰,此时一阵轻柔的微风吹来,满园焕丽的芍药随风摇曳,花香熏人,夹杂着浓郁的沉檀之气,让人直欲醉去。

百官群僚被这奇异的景象,震得半天说不出话。就在这时,殿宇中传来一阵阔朗的大笑,司马曜身着绛缘皂纱袍,头戴远游冠,从百尺高的汉白玉阶上,一步步走下来。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山呼声如浪而起,谢混感到袖襟被扯了一下,便学着谢琰的样子,跟着俯身叩拜。

“众卿平身。”司马曜止住笑声,语气自有一股威严气势:“今日邀列位臣工前来,一是岁时祓禊,共庆上巳佳节。二来,是让爱卿们看看,朕新造的这座‘清暑殿’如何?”

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匍伏着往前爬了两步,谄笑道:“陛下这座新殿真是巧夺天工,华美异常啊,可惜就是……”

“就是什么?”司马曜急促地问道,那人缩了缩脖子,将腰身压得更低:“可惜少了些生气,这偌大一个园子,要能植以奇树,杂以葩花,再引水为池,将山石涂成五色,养些仙鹤珍禽、虎豹熊狮,陛下与贵妃每天在此游宴赋诗,长夜畅饮,岂不是人间乐事?”

司马曜听了又是一阵大笑:“王中书,满座臣工里,就数你最懂朕的心思,既如此,便由你来操办。”中书令王国宝立刻眉开眼笑,连声道:“臣遵旨。”

谢混在旁听着,暗自看了他两眼,心中不屑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奸臣。”转头去窥谢琰的神色,熹光照着谢琰紧绷的嘴角,瞳孔里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一位头戴二梁冠的老者站起身来:“大兴土木乃盛汉之事,今江南未旷,民亦劳止,请陛下三思,勿要靡废无度,招致天下百姓怨谤!”

司马曜被搅扰了兴致,面露不悦之色:“尚书左丞,这管钱粮的事,不是你该担心的,交给右丞办就行了。”

左丞祖台之无话可说,颌下胡须微微抖动,只好闭上了嘴。御史中丞褚粲见状,力劝道:“陛下,左丞所言极是,以嬴秦之富,起一阿房宫而招致灭国,江左地少人疏,尚且不及秦朝十郡,岂可如此奢侈。”

这话显然说得重了,一时满堂皆惊,百官默然,会稽王司马道子干笑两声,阴阳怪气地道:“褚御史,你好大胆子,敢讥讽我朝连暴秦都不如。以陛下的功业,别说修一座小小的宫室,就是此刻踏平关中,秣马长安都不是难事。你们身为臣子,不体恤官家也就罢了,还敢出言阻挠,各个都安得什么心?”

司马曜被他们吵得心烦,打断道:“罢了,朕为众卿在西池设下酒宴,午时已到,请各位赴席吧。”群臣立即谢过恩,一行又浩浩荡荡地往西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