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在一阵阵嘶竭中逐渐平静下来,老宫人斜靠着墙,昏昏欲睡。墙边一片茂林修竹,于风中摇摆,竹叶浓如雾云,遮住黄昏正好的夕阳。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曾经花繁卉茂的小道,早已被荒草淹没,因此显得更为荒凉。来传旨的内侍,不得拨开半人高的蒿草,斩荆劈棘,才能勉强寻见一条路。
老宫人茫然抬起眼,望着这一行不速之客,有些不知所措。那内侍懒得与他解释,开口道:“将门打开,唤人出来接旨!”
“唤……唤谁?”老宫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门栓,嘶哑低沉。
内侍沉下脸来:“少在这里装傻充愣,让你去就去,这破落地方,还关着旁人不成?”
老宫人不敢强辩,只好转了身去,下钥开锁,“喀吱”一声,厚重的阙门从眼前裂开,夕阳下,一个清瘦的影子款款走了出来。众人不由彼此换了个眼色,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那女子通身缟素,麻衣如雪,此时虽未施脂粉,却不失端庄,洁净秀丽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淡漠的神情。她不年轻了,鬓畔已有些斑斑灰白,唯独那双眼睛是洞澈的,含着悲悯,看这世间一切都是朝生夕死的蜉蝣。
原来还没疯。内侍撇了一下嘴角,从袖中抽出黄绢,展开,读道:“罪妇司马氏听旨——”
女子屈膝跪下,却听内侍道:“晋帝以卜世告终,历数有归,钦若景运,以命于裕。朕以不德,肇受元命,思平世难,救济黎庶,将与戮力,共定海内,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今大赦天下,兆民赖之,与之更始,咸使闻知。昔晋陵公主节义可嘉,降封东乡君,其夫谢混得罪前代,念子未知,听还谢氏。特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女子瘦韧的脊背颤了一下,随后伏于尘埃中叩头。
内侍将黄绢递到她面前,眼中带着三分讥色:“东乡君,零陵王已于半月前在秣陵宫逊位,这宫中,你是住不得了。收拾收拾,随奴婢出去,谢侍郎的车就在西门外。”
她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群殿,如释重负道:“烦请公公在前带路,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从废苑出来,路经含章殿,晋陵默然停下来,踟躇了片刻。内侍看她不动,便催促:“快走吧,再晚宫门就要落锁了。”
“中贵人,这殿里如今住的是何人?”
不防她这样问,内侍讪笑道:“乡君久在废宫,难怪不知。含章殿的主人如今是会稽长公主,深受陛下宠爱,总摄六宫。故此,平日里戒备森严,连只野猫都不许放进来。奴婢依稀记着,乡君出阁前,也是这含章殿的……” 不等他说完,晋陵已兀自走远。
竹篱宫墙一直绵延到夕霞染红的尽头,而那尽头,便是西掖门。青帷牛车停在宫门外,槐树下站着一人,年约二十八九,头着小冠,长袖在风里微浪似地轻摆,自有种清恬秀雅之气。听见窸窣的步声,谢弘微蓦然回头,不由微微愣住。那一瞬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头发白了……
不过短短九年,竟然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至此。
也许是太过震惊,他觉得胸中悲凉之情渐重,像冰与炭错综填堵,不可名状,不可宣泄。
晋陵知道他为何突然愣住,将发丝掠到耳后,忽笑道:“弘微,九年不见,你没变,我却老了。” 谢弘微一时无言以对,略迟疑了下,敛袖相拜:“叔母,随我回家吧。”
九月己卯这一天,秋深雨潺,风吹得檐下竹梢飒飒的。
她已经多年没去看他了,不知他在重壤之下,睡得安不安稳?他的坟淹没在一片坟岗荒冢间,两旁的野蕨草藤,茂密的爬满了墓碑。雨依旧下着,淅沥沥,一叠声在耳畔回响,好像海浪冲击着岸堤,冷风打在脸上,心里是退潮后的宁静。她想,终有一天,她也会化成灰烬,那些前尘往事,都如云烟。
后代的史册中,没有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封号,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要不是这个身份,可能连这点痕迹也留不下。
晋陵生在太元五年,宫里的老人说,那一夜秋雨滂沱,漫天风露,琅琊王轲府中传出幽吟的鬼歌。那女鬼名叫子夜,歌喉逼人,声过哀苦,听到的人莫不为之心动神移。
鬼歌交杂在震耳的轰雷中,彻夜盘旋不息。帝女降世,就有夜鬼造此悲声,实是不祥之兆啊。果不其然,她的生辰,成了母亲的死忌。
她的母亲出身显赫的太原王氏,因为容德淑令,被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后来听宫人们私下议论说,皇后并非像诏书里写的那样贤德,反而嗜酒骄纵,是个十足的妒妇。记事以来,她只在纸上见过母亲两面。小照上的女子含情凝睇,烟霭中,静静注视着她,一双眸子在焰影后弥漫着无尽愁云。她想起传闻中那个喜欢赤足奔跑的疯子,和画上的女子派若两人。
这张画像供奉在秘府的禁殿里,她曾无数次猜想,被关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应该很寂寞吧?
多年以后,她才在别人零碎的转述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终晋一朝,士族高门把持政柄,宁康三年,太傅谢安位居辅政,自桓温死后,桓冲接替亡兄任徐州刺史,桓氏一族依然位重势强。新帝司马曜,当时年未弱冠,纳后之事不能做主,只好交予公卿。为了平衡桓谢之间的矛盾,便册立王蕴之女为后,也就是她的母亲。
王法慧并不像描述的那样“容德淑令”,相反,她天真骄纵,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容不得丝毫的背叛。六宫佳丽如云,没过多后,司马曜宠幸了一名浔阳歌伎,这女子出身教坊,能弹会唱,甫一入宫就被封为淑媛。也许是太喜欢她,怕出身寒门惹人笑话,又将她的生父封为平昌太守。
自从司马曜迷恋上陈淑媛,就对皇后日渐疏薄。她忍受不了后宫的冷寂,开始酗酒,喝醉了就坐在庭前哭一场,或是游魂般赤足行走于阴暗的殿廊中,像只失了巢穴的燕子,踉跄盘旋,无枝可依。可是她想错了,她肆无忌惮的爱在他眼中成了妒忌,以酒浇愁的行径在他眼中成了骄横。
一个人若厌弃了你,你哭是错,笑是错,连活着都是错。
皇帝溺于酒色,夜夜与陈淑媛在华林园中作乐,沉湎于温柔乡,她借故杖责了陈淑媛,司马曜一怒之下将国丈王蕴召进宫,在他面前一一数落妻子的罪过,善妒、酗酒、御下严苛。
王蕴吓得连连叩头,脱帽谢罪,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司马曜那时亲政不久,心知根基不稳,又忌惮谢氏权倾朝野,不得不仰仗太元王氏,才勉强咽下这口气,罚皇后禁足中宫半月。
这场风波过去,皇后却像变了个人,变得少言讷语,曾经澄净的眸子像风沙散尽的天空,空洞而茫然。她其实很美,唇似渥丹,目若寒星,尤其不笑的时候,像个冰堆雪砌的人。也许是她的沉默唤回他的柔情,他在显阳殿留宿的次数渐渐多了。
不久后,她有了身孕,司马曜又转而宠上其他美人。当她满怀着希望,去太极殿找他时,眼睁睁看着帷幕后伸出一只柔荑玉手。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想回避这种尴尬的局面,已无处可避了。说不出什么感受,反正失望了太多回,连最后的执念都已麻木。
她又开始酗酒,经常一个人饮到通宵达旦。侍女看不下去想阻拦,她浑浑噩噩地摇头:“没有酒,你叫我何以度日?” 产娩那天,大雨瓢泼,千万宫舍都笼在秋雨滂沱的夜雾中。大雨吞没了皇后的嘶唤,仿佛从极深的寰宇之中倾出滔滔天水,震荡着耳膜。恍惚中,听见有个清怨的曼声,低吟浅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夜歌幽幽,吴侬软语,琼楼玉殿之上,隐约滚来了沉闷的雷声。宫里的人都说,那夜里,琅琊王轲府中的鬼歌唱了整整一晚。
太元五年,九月癸未。
暗沉沉的天空压在徽音殿头顶,一场雨眼看就要降下来。
天色郁然,薄雨复地,轰隆的雷声滚过耳边,绡纱帐内传出女子痛呼的声音,让司马曜本就绷得紧张的精神,快要断开了一样。
他来回踱了两步,转身对内侍吩咐道:“怎么还没有消息?你进去看看,有消息就赶紧过来禀报。”
内侍正要开口,就见寝殿里的宫人焦急万分地奔出来:“不好了,殿下怕是要出红了。”
司马曜一听,豁然起身向殿里赶去,好在左右太监机伶,及时拦住他道:“陛下,万万不可!血污之地不干净,切莫伤了圣体……”
皇帝正急得心头冒火,哪里静的下来,他神色稍微定了定,强忍着情绪说:“到崇德宫去,请太后过来!”
便听绡纱帐里又是一声痛呼,司马曜手心里尽是冷汗。此次皇后生产,自然不同寻常。皇后王氏出身太原晋阳世家,乃是尚书王蕴之女,十四岁入主六宫,一门上下风光无限。
然而多年以来,都没有任何见喜的迹象,这次若是生了嫡长子,不但平息了后宫争斗,对王家这样的衣冠大族也算有了交代。
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内殿里还是不见动静,皇帝揉着太阳穴,急的团团转,几个轮番守着的太医令丞,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半点差错。
不刻,皇太后褚蒜子的步辇就抬到了徽音殿的门前。褚太后疾步而入,长长的裙摆像是是一缕蘸满朱砂的绯红血痕,一路蜿蜒过来。
“皇后在里头怎么样了?”褚太后见众人神色异常,不由急问。
伏在地上的太医令,此时吓得身若筛糠,叩了头道:“回禀太后,殿下已经昏厥了数次,臣等唯恐有失,一直拿不定主意。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情况不妙啊……”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的心已经揪到了嗓子眼,褚太后怕他关心则乱,微微安慰道:“别急,女人都要过这一遭,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是,皇嫂说的对。”司马曜勉励笑了笑,内心还在惦记里面的情形。
“陛下——”他正想要说什么,抬头就见翡翠色的小珠帷帘拨开,有个宫人跌跌撞撞地奔出来,“陛下大喜,皇后诞下了个小公主!”
“公主?”司马曜微微打了个寒噤,心头的灼热,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那宫人还没看出他脸上的变化,仍是笑盈盈地说:“是个公主,好漂亮的模样呢。”
司马曜哼了一声,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的冷笑,慢慢想了想,道:“皇后辛苦了,皇女临世,乃是社稷之福,朕……很高兴。”
褚太后看他脸色煞青,和方才的期待简直派若两人,便知道不满意。她暗暗叹了口气,淡笑道:“这话在理,还不把孩子抱出来,让陛下看看?”
此时,产婆已经将粉团似的婴儿用薄衾被裹好,众人齐刷刷跪下,道喜声响成一片。
司马曜面无表情地接过襁褓,瞧着那一张小小的脸庞,只觉得心烦意乱,没有半点称心如意的地方。孩子仿佛也感知到将来命运叵测,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
褚太后摇了摇头,心想:现在都是如此,只怕将来更不招他待见。她缓和了神色,将襁褓接过来,逗弄了一会儿。说来也怪,那孩子到她怀里就变得十分乖顺,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春夜般的眼珠,亮亮地张望着,雪琢似的脸蛋上泪痕纵横。
后宫多年没有喜事,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呱噪的小家伙,倒也增添了不少喜气。
褚太后越看越喜欢,忽然想起一件趣事,不觉笑起来,道:“听说,秘书丞谢琰之妻也生了个儿子,这一对小儿女真是有缘分。”
旁边的太医令一听,也跟着赔笑道:“哦,还有这样的奇事?谢公风姿绝秀,乃是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想来此子,也必定不输给他祖父。陛下何不……”
司马曜已经有些不耐,不想再听他絮叨下去,挥挥手道:“好了,这些以后再说。不过生了个儿子,就如此招摇,又招出你们这些老话嚼舌根。”
那太医令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不敢再多话。
自从太元元年,褚太后下诏还朝,司马曜开始亲政以来,就对资深望众的老臣谢安,生出了点儿莫名其妙的猜忌。不同于桓温的跋扈,谢安为人持重,年纪越大道行越深,反而弄的他很不自在。司马曜有心放开拳脚,在他面前,却不得不收敛,这种不合时宜的老臣子,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厢正沉默着,就听寝帐里一声惊叫。众人奔了进去,只见里面狼藉一片,满目的凌乱。产婆见他们进来了,慌忙收拾铜盆、染血的布团。皇后已经昏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干裂发紫。
“喂参汤!快喂参汤!”太医令也乱了阵脚,急声催促。
皇后脸色苍白,全无往日的神采,一层层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发际流下来,连□□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褚太后将手搭在她鼻翼上,试了试,尚存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生死悬于一线,宫女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强喂了两勺参汤,皇后才悠悠睁开双眼。
“法慧……”司马曜轻声唤妻子的闺名,捏紧了她的手,陡然哽咽起来。
皇后看了一眼襁褓中裹着的婴儿,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她大约猜到自己快要死了,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昌明,你要善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司马曜敷衍地说:“好好,只要你没事,什么都好。”
“不!我要你发誓……”皇后仰着脖子,枯槁的面颊也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司马曜迫不得已,只好胼起两指道:“朕今日指天为誓,将钟爱此女,令她半世荣华,一生无忧,如违此誓……天地讨之!”
就在这须臾之间,皇后的两眼倏地合上了,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风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褚太后不禁心生怜悯,那团肉乎乎的小东西,像小猫一样萎缩在她怀里,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降临,让母亲遭受了怎样的灾难。
拂晓时分,王法慧含泪合上眼,任死亡从骨骸深处复苏。史册里,留下一串冰冷的字:九月,癸未,皇后王氏崩。
她死时只有二十一岁,在韶华极盛时告别。作为一个女人,她生对了时代,也生错了时代。
皇后的哀讯,很快传到了外间。王蕴父子正紧张地候在东掖门外,以沉默相抗。
乍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王蕴夫人刘氏,早已经浑身瘫软了下去,幸好有儿子王恭扶着,才不至于跌倒。一切来的太突然,快到来不及相信这便是真相。
“先不要哭!”王蕴喝住了痛哭的刘氏,平静地听太监宣旨。听到“后诞皇女”四个字时,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哎,都是天意。”
“父亲莫要伤悲,妹妹尸骨未寒……”王恭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王蕴摇了摇头,冷声道:“我不是叹她,是叹王家,天不予我们王家,没有让法慧留下晋室江山的正朔血脉,就这样去了,她不值啊。”
王恭一震,面容瞬间凝重起来,方才的哀戚却不见了。这才是最令人担心的,太原王氏显赫至今,少了一位皇后,也不至于撼动整个世族的地位。只是辛苦盼了十月,连皇后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却换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娃。
实在是不值。
皇后王氏薨逝后,司马曜将她葬在钟山之阳的隆平陵。那里离建康宫不远,终年茂林葳蕤,郁秀青岩。晋陵不知道,那些宫人是怎样给母亲蒙上白帛的,每岁,她都来这里祭拜。山陵高大巍峨,多少代帝后都在这里长眠。
祭祀的大殿里不见光源,帷帘永远是垂着的,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青瓷长明灯,点点金明灭,照亮了灵牌上黯淡的字。她对着牌位跪下,听着冗长的祷文,却总觉得有清怨的歌声,在低吟浅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歌声在房梁间穿梭,低郁哀婉,风一样,似是无数游魂的影子。
皇后薨逝那年,先是琅琊王轲府中频传鬼怪,越年江淮发洪水,将在荆扬沿岸的百姓冲得流离失所,不久,六月里又降天雷,劈毁了后宫含章殿的四根梁柱。
有个叫释妙音的尼师说,是皇后的亡魂在作祟,司马曜惶恐之极,于是奉迎佛法,在宫内建造精舍,果真好了许多,从此以后,他对释妙音言听计从。
太元八年,氐秦出兵伐晋,秦王苻坚挥兵百万,烈烈铁蹄眼看着就要踏破建康城阙。城中一时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十三年前,燕国被秦所灭的情形。三十万鲜卑部众与王公大臣被迫迁往长安,一朝为虏,国破山河,从此就像烙在脸上的黥印,是永不可磨灭的耻辱。
倘若建康城陷,山河社稷,百万生灵,都会一夜之间变成焦土飞灰。没有人知道,去国北上的未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八月,秦军大举南侵,建昌公谢安临危受命,以谢石为都督,谢玄为前锋,并谢琰、桓伊等人,领八万兵马,分三路迎战秦军。秦军猛士如虎,步卒铁骑有百万之众,就连运送粮秣的战船都数以万计。开战前,众人心里明的雪亮一般,这场仗是势在必输的。
临战前夕,皇帝司马曜夜夜求神拜佛,或是写一些符纸,祈求上苍福庇。
晋陵那时只有三岁,懵懵懂懂,见宫里每天都传出死人的消息,上吊、吞金、寻短见,她贴身的傅母就在某天清晨从浑浊死寂的苑井里被人捞了上来,尸体泡的面目全非。
那几个月,才诞下皇子的陈淑媛整日以泪洗面,直嚷着要追先后而去。晋陵不懂为什么,便问身边侍女,那侍女有些年纪阅历,想到十三年前,秦王将燕帝慕容暐的一对弟妹纳为娈宠,忍不住悲从中来,只顾抱着她痛哭:“殿下真是苦命,一出世就没了阿母,这般小的年纪,若落到胡虏手里可怎么活……” 她似懂非懂,全然不知那侍女在担心什么。
太后褚氏御宸六宫,听到消息后,便派人把她接到崇德宫暂住。彼时战情危殆,谢安也常去宫里,与褚太后商量对策。印象中的谢安神清骨秀,三绺飘拂的美髯交在胸前,隔着老远,看他修颀的身影,以一种轻而平和的姿态走进崇德宫。宽大的袍服沉静地垂在他身上,永远是那般雅正、清濯。
每次听完战报,褚太后都一言不发,只是叹气。谢安却呷着茶,淡然处之。
“若是寿阳守不住,胡虏攻进宫来,我自然第一个殉国,可这些孩子太小,让他们死于心何忍……”褚太后抚着她的头,沧桑的脸上满是哀容。谢安敛袖起身,禀手一揖,对着帷帘深深地下拜:“太后放心,臣自当率众退敌,执干戈以卫社稷,决不让一人受辱。”
褚太后眼中满含着感动,拉过晋陵道:“快,谢过安公,阿陵你要牢牢记着,大晋能有今天,都是安公的恩德!”她要跪下,忙被谢安止住。他叹了口气,将这个蹒跚的孩子抱到膝上,爱怜地道:“当年是臣与桓冲考虑不周,使陛下与太原王氏结亲,致兹非偶,实是臣的错。”
褚太后叹息道:“是法慧命薄,与卿无关。”又问:“益寿近来可好?等这阵子过去,领他来宫里坐坐。”谢安忙道:“内闱之地,外男不敢擅入。”
“什么内呀外,舅父,我也是谢家人。何况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哪里分得清这些?”
晋陵坐在谢安膝上,歪头听了半晌,忽然问:“安公,益寿是谁?”
谢安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是老臣的孙子,和殿下一般年纪。他呀,可比殿下顽劣多了。”她秀俪地眼睛眨了眨,片刻道:“那阿公可用戒尺打他的手心。”
“哦,为何?”谢安惑然不解,她认真地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阿公不打他,如何成君子。”一席话惹得谢安大笑不止,连褚太后面上的愁云也跟着散了。
十天后,胜利的战讯果然陆续传来,北府将刘牢之在洛涧大破秦军,苻融坠马而死,秦军惨败,溃散奔逃,这一退之下竟然不可收拾,冻死、饿死、相互践踏死的不计其数,秦军败绩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消息从寿阳传来时,司马曜激动得好几夜都无法合眼,太悬了!听说苻坚出征前早已在长安给他封好官爵,虚位以待,只等着他率群臣肉袒出降。没想到,胜败扭转得这样不可思议,就这么赢了!
待谢玄等人得胜还朝,已是春开雪化,这次俘虏的辎重货物堆的像山,加上仪服、兵械、珍宝、牛马驴驼有十万余头,连苻坚乘驾的云母车都抬进了建康宫。皇帝下诏派中军慰劳将士,加授谢玄前将军、假节,谢玄固辞不受,又赏其财帛万钱。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上巳这日,司马曜在宫中设宴群臣,因谢氏功业赫赫,特意将谢石、谢玄、谢琰几人的子弟都请了来。
江左有岁时祓禊、临水宴宾的习俗。这次的上巳盛会,安排在西池之滨。这里的景致与别处不同,池面上澄波轻漾,烟波浩渺,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四周山水相依,宫阁掩映,醺然的和风吹得人神思惬意。
池岸之畔,早已设下奂丽的华帐,众人席地而坐,将酒觞投在水中,任凭其随波逐流。晋陵坐在褚太后身边,聊赖地观察着周围。皇帝坐在上首,身着黑色衮服,头戴一顶六寸玉冠。坐在他身边的陈淑媛,丰容盛鬋,怀里抱着襁褓。许是身体还没恢复,淬雪似的脸上有一种虚弱的媚态。
司马曜执起酒觞,略抿了一口,道:“今日群贤列座,朕无以为敬,且将此杯聊表心意。苻秦强寇犯境,我大晋僻处江左,求贤图强,全赖诸君襄助,方有了今天的承平局面。来,诸君当与朕共举,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一仰而尽,他终于觉得吐了口窝囊气,慷慨大笑,心中满是痛快舒畅。
这时谢安出列,郑重一揖:“陛下,眼下虽赶走胡虏,然则淮线边疆未靖,仍有燃眉之患。苻坚新近败丧,应乘有利时机,收复河洛失地。臣斗胆肯求陛下,发兵北伐,以洗怀、愍失国之辱!”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到突厄,哄哄的议论声四起。
这时又有人站起身,执杯笑道:“安公此言差矣,侬知当年桓司马北伐,倾国之财力,至枋头大败,敢问这次有多少把握?”说话的人正是琅琊王身边的宠臣王国宝。他本是谢安女婿,却品行不端,处处与谢安为难。
琅琊王司马道子也放下手中的酒觞,揶揄道:“夷狄虽是心腹大患,然则贸然出兵,是不是太急了?”
谢安却坚持道:“苻秦虽一时败北,可盘踞关中多年,年年南下进犯,只要突破淮河之障,吾等随时有累卵之危。何况鲜卑、羌人与苻坚俱有灭国之恨,今日见他失势,必然会有所动作,臣敢料定慕容垂姚苌之徒必反。不趁此时北伐,一旦错失良机,可就再难有此契遇了!”
他这一番话毫不留情,直切时弊。众人都去探司马曜的脸色,司马曜怫然起身,抬手就欲摔了手中酒觞泄愤。好在陈淑媛及时阻拦,暗中扯住他袖角。
司马曜忍下这口气,顿了片刻道:“安公所言极是,可战事最是消耗,不是一时半会能把辎费凑齐的。依朕看,还是缓上个三两年,待粮禀秣马充实了,再发兵北伐也不迟。”
“陛下!”谢安气得绺须抖动,还想直言再谏,司马曜早起身撤席而去了,徒留他怅然立着。谢琰看他站了半天,也不发一言,只盯着空荡荡的御席发怔。便低声唤他:“阿父?”
四围窃窃私语,谢安长吁一声,不住地摇头,似乎无奈又心痛。
这一切都被远处的褚太后尽收眼底,她如何不知谢安迫切北伐的心境,可席上人多,眼杂嘴杂,不便出言表态。晋陵见状问道:“安公和父皇在争什么?”
褚太后未答她,须臾,才缓缓开口:“阿陵,若有一天夫家与本家起了争执,你该偏袒哪个?”晋陵坦然说:“当然是谁有理,就向着谁了。”褚太后一听就笑了:“你这孩子倒实诚。” 散席后,褚太后派人将谢家子弟留住,在崇德宫的偏堂里设家宴,为他们接风。堂上拉起一挂罗纱步障,以示有男客,不一会儿就听见纷沓的履声,透过罗纱,晋陵见外面隐隐约约坐着几个人。
“北伐之事,安公不必介怀,我自有办法说服君上。”褚太后和颜对下首说。
谢安唯一笑,苍白的面上满是憔悴倦容:“臣虽不好豫人家事,然北伐关乎社稷之根本,恳请太后美言,允臣讨贼效国,北定中原,不效再治臣之罪也不迟!”说着伏身叩拜,褚太后也在帘后起身还礼,道:“眼下形势如此,我怎么不明白安公的苦心?可昌明……哎,他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
两人说到这里,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其他谢氏子弟也颇觉尴尬。谢石劝道:“阿兄,陛下所虑不无道理,辎重粮草不是一时半会能凑齐的,我看还需从长计议。”谢安气道:“连你也糊涂!咳咳咳……”才说了半句就剧咳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着青布绔的小郎扑到他腿边,两只小手扯着他的袍裾,急生生唤道:“阿公!阿公你怎么了?”谢琰烦躁地皱眉,正想叫人将他抱开,被谢安摆手止住。
“阿公无事,益寿别怕。”谢安探出手去,在他头顶抚挲了一下。
“外面站着的可是益寿?”太后冲帘外招招手,小郎君扭过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谢安一眼。谢安道:“去吧,让太后见见你。” 婢女拨开帐子,小郎君默不作声走进来,到榻案前磕了个头道:“益寿见过太后。”
这孩子生得白皙俊俏,眉目之秀尤胜“美风姿”的谢琰,褚太后拿眼风细细瞧他,看他举止庄重很是喜欢。看了一阵,就笑道:“比先长高了……原以为像瑗度那般威武,如今看来,倒是这样俊秀,像夫人多些呢!”
“多谢太后赞誉,”谢琰有些紧张地道,“犬子实是顽劣。”
听见“顽劣”二字,帘后忍不住冒出一声细细的窃笑。褚太后呵斥道:“阿陵,你笑什么?”稚嫩的声音略带紧张:“没,没笑什么,我只是想起上次阿公说要打他手心的事了。”一壁说着又咯咯笑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坐在太后身边的小女僮是晋陵公主。
褚太后先是怔忡了一下,低斥道:“‘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教你的《女诫》都忘了?不可在安公面前失仪。”晋陵两睫垂下,自觉受了委屈,低着头不说话。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双眼睛向她瞟掠了一下,凉凉的,像有层轻霜降下来。
后来的月余,果真如谢安所预料:苻坚败北后,关中大乱,慕容垂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燕王,转而攻打邺城,奔袭关东。北地长史慕容泓也收集鲜卑数千人,屯兵华阴,与平阳太守慕容冲遥相呼应,一时间聚众十余万人。
谢安连续上奏,司马曜一直弹压着不允,褚太后也多次进言“北伐之事”,可每次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终有一天傍晚,晋陵坐在垂脚玉床上玩弹棋,忽听见隔壁侧殿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昌明,你这般糊涂,我当初真悔不该……悔不该还政于你!”褚太后捶着床大声道。
只听司马曜一阵长笑:“朝廷中谁不知道,太后是谢安之甥,什么事不是你们定夺。这么多年,朕何曾自主过一回?就连娶王法慧那个妒妇都是你们的主意!朕堂堂一国之君,外受权臣挟制,内受疯妇欺辱,从前受制于桓,如今听命于谢,还有何人主尊严?”
褚太后似乎没料到他心里淤压了这么多恨意,半晌道:“原来你一直为纳后的事耿耿于怀,可这是军国大事,孰轻孰重你要掂得清!何况法慧纵有一百个不是,她已经死了,她是为生你的孩子才死的,看在晋陵的份上……”
“别提晋陵!”他的声调骤然提高,似乎剖开了某种隐忍,“朕讨厌她,她的眉,她的眼,一举一动,神情作态都像从她娘那拓下来的,朕只要看见她,就像王法慧的影子在眼前晃。她死了那么多年,还是阴魂不散,若能重来,朕情愿当初不曾隐忍,也不要活在你们挟制下!”
“你……”褚太后声泪俱下,双目一瞬黯然,她豁然拱起身子,一口血忍无可忍地喷出来,溅了满地。她这一倒,就再没起来,起初只是发热、咳嗽,几天后就发展到胸痛,咳血痰的地步。太医断出是肺痈,热毒瘀结于肺,以致肺叶生疮,形成脓疡。消息一出,众人心里就有了定数,
太后躺在榻上,望着殿顶出神,夕晖透过幔子照在脸上,惨白如纸。太医丞心忖到了大限,哀声叹气,和身边的常侍说了句什么,那常侍手中的药碗应声落地,刹那跌得粉碎。
有人握住她的手,跪在榻前失声痛哭,虚影中辨出是晋陵的轮廓。褚太后强睁开眼,语声已有些哽咽:“别哭,我若去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晋陵双手握住她,强笑摇头:“不,阿婆,你会没事的!我昨夜去寺里祷告,天上的菩萨都听到了,他们会保佑你的。”
褚太后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必现,干皴的嘴唇微微颤动:“阿婆一生辅佐六帝,三度临朝,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那些话你听见了,也别往心里去,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昌明的骨血,日子久了,他会想明白的……”
哭声接踵而来,悲嚎、哀泣,一叠声在耳边回旋。帐里的褚太后合上眼,紊乱的气息化作深浅不一,渐渐停了。她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一觉睡下去,大好河山,从此谁属,与她再不相干。泪从眼角垂落下来,渗进枕里,像滴陈年的血迹。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卸下防备,肆无忌惮流露自己的疲惫。
显阳殿外的脊瓦之上,茅草迎风瑟动,连它们都感知到,这里的故事将自此谢幕。
六月初一,崇德太后褚氏崩于显阳殿,在位凡四十年,谥号康献皇后,葬于崇平陵。
几月后,苻秦大乱,在谢安的强烈坚持下,一举攻破兖、青、司、豫四州,三魏之地皆归降东晋,眼看着克复中原的切盼就能实现。谢玄上疏朝廷,要求亲自驻守彭城,豫州刺史朱序镇守梁国,这样北能固河上,西可援洛阳,内能为朝廷戍藩。
司马曜接到奏章后,连夜急诏群臣,琅琊王等人竭力反对,认为晋军征战已久,士疲将乏,再耗下去粮禀秣马都要告急。应当戍守边关,休兵养息。当然,这只是一面的堂皇之辞。最要紧的,南渡以来,司马皇室的地位久已虚挂,士族轮流把持朝政,谁也不想再出一个“桓温”,这是所有人心里,不可言明的默契。
次日,诏书就发往彭城,急召谢玄回镇“淮阴”,命朱序镇守寿阳。谢玄接到诏书后,一怒之下撕了个粉碎。
此时的谢安,也已到了弥留之际。重重垂下的帘幄后,传来女眷压抑的哭声,他才一咳嗽,就有捧着巾栉汤药的婢女拥了进来。他挥手道:“出去……叫石奴和瑗度进来,我有话交待。”
过了片刻,谢石领着子弟们进来,履下悄无声息,还没走到床边,就远远地跪下了。
“五弟,来……”谢安的声音极虚软,连眼中的神光都已涣散,谢石赶紧扶他坐起身,半靠在自己身上。只听他喃喃地道:“今后谢家可就靠你了,阿羯在外征战,瑗度还年轻,万事要多留心。如今太后已故,吾家深受主上猜忌,你们听着,要以素退为业,不可豫人家事,切切记住……”
谢琰跪在帷前,忍不住有一丝激动:“那北伐……”
“咳咳咳!”谢安好一通咳嗽才遏住,干瘪的嘴唇似两片枯叶,抖得厉害:“陛下轻佻浮躁,没有人主之量,北伐不过是一句空谈。待我死后,就让阿羯上疏解职,早日回会稽去吧,建康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帐后的刘夫人听到这里,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一径哭得撕心裂肺。她身后猛地钻出几个孩子,都扑到病榻前,握住谢安的手哭唤道:“阿公!阿公!”
众人更觉得心酸,谢安抚挲着他们的头,笑了笑,他含糊而坚定的声音说:“哭什么,阿公自有好去处。你们都记住,我谢家子弟华宗冠胄,磊落如玉,将来入仕后,要思自勤勉,为国为家,切不可做有堕家风之事……记住了?”
几个孩子都哭得哽噎,用力的点头。谢安涣散的目光,移向最小的那个孩子,五指在他清秀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嘴里不知喃喃念了句什么,手就滑脱了下去。
八月,谢安在建康乌衣巷薨逝,朝廷追赠他为太傅,谥号文靖。谢玄接到叔父死讯,心灰意冷,回到淮阴后上疏请求解职,朝廷不予答复,他又一连上了十余道奏疏,才被恩准。
三年后,谢玄病逝于会稽,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北伐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