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 伦敦2

白兰芝推开窗户,可能因为不久前才下过小雨,街上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芬芳,地上行人的脚印和马车的轮胎痕迹交错。

与此同时,外面的哭声低弱了下来,车轮滚动声辚辚响起,夹杂着少女清脆的安慰声。原来,是两个女孩乘坐马车从这里经过。

白兰芝轻吁一口气,关上窗户:“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事了。”

埃里克背对着她,单手扯下领带,扔在床上。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低沉清冷的声音:“抱歉,选了一个错误的度假地点。”

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她已经能非常迅速地听懂他的潜台词。如果此时,顺着他话中的表面含义,回答“没关系”,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样会导致他的情绪变得低落,正确的回答是:“没事,我相信我的丈夫能保护好我。”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他回头看她一眼,尽管神色没有明显变化,嘴角却轻微扬起,显然十分受用。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白兰芝被过于明媚的阳光叫醒。听说伦敦很少有放晴的时候,大部分都是阴沉晦暗的阴雨天。

窗外人嚷马嘶,马鞭的破空声时不时响起。她用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要按下电铃叫侍者送早餐上来,就听到敲门声。

埃里克睁开双眼,单手按住她的肩膀:“躺着,我去开门。”他翻身下床,随手拿了一件黑大衣披上,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一高一矮,均是身材魁梧,本来是例行问话,却在看见埃里克面容的一瞬间,防备地按紧了腰间的枪.袋。

“先生,”几秒钟后,高个子开口,“昨天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我想你有必要告诉我们,昨天傍晚时分你的动向。”

他的语气极不客气,似乎已将埃里克视作嫌疑犯,一边说着,一边探头张望着屋内,随时想要冲进去搜集证据。

埃里克皱皱眉,抱着双臂,正要回答,一个清冽轻柔的声音打断他的开腔,是白兰芝走了过来:“警察先生,昨晚我们一直待在房间里,旅店的老板可以作证。不过昨天七点左右,我们听到了女孩的哭声,不知能否为这起案件提供帮助。”

两个警察看见她均是一愣,理智上知道不该以貌取人,态度和之前相比,却明显缓和了不少。得知白兰芝和埃里克是异国夫妻以后,他们为最初的误解道了歉:“不止我们,我想其他人看见您先生的长相,也会误以为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白兰芝无奈地笑笑,握住埃里克的大手,轻轻晃了晃,示意他不要介意。埃里克垂头看向被她握住的手掌,喉结滚动着,难得没有出声。

这时,一个警察跑上来:“福尔摩斯先生到了!”

矮个子:“噢,老天,他总算回国了。我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拿钱不做事的侦探了。”

高个子补充说明:“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私家侦探,但他一般都自称是咨询侦探。在我们看来,这二者没什么区别。我们先下去了,之后有需要再联系你们。”

白兰芝仰头望向埃里克:“我们也下去看看吧?”

他看了看她单薄的衣裙,拦腰将她抱起,放在床上:“衣服穿好再去。”

——

出事的地点离旅店不远,就在后面的一条街。那里有一栋待售的公寓,花园是半开放式的,围着低矮的藩篱。一个金发白肤的女孩躺在草坪上,神态竟显得安详,头戴翎羽草帽,身穿浅蓝色长裙,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匕首,远远望过去,浑身上下似乎只有这一个伤口。

公寓的主人正在高呼倒霉,警察进进出出,两个侦探打扮的男人,正绕着金发女孩打转,时不时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不知哪一个是高个子口中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时,其中一个侦探大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这是一场情杀!诸位请看过来,凶手是一个十分狡诈的男人,但他百密一疏,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他的语气就像赛马胜出般兴奋,“你们看,这里有一串男人的脚印,正在从背后靠近她,但她毫无察觉,只有情人的接近,才会令她如此不设防备,除了情杀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另一个侦探沮丧地跺了跺脚,似乎非常懊恼被他抢先一步。

一个警长模样的警官走过去,蹲下来,仔细观察了片刻:“这么浅的脚印你都能看见,眼神倒是不错。”

那侦探洋洋得意地说道:“那是,警长先生,我还能告诉你一条价值不菲的信息,这是一双43码的大脚,穿的是坎伯韦尔路130号鞋店的高筒皮靴,你们只需要去店里调查购买43码高筒皮靴的客人有哪些,再一一排除他们的社会关系,这个案件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似乎说得非常有道理,不少警察已在频频点头。

白兰芝还是第一次看到侦探破案的现场,满脸好奇:“43码的脚很大吗?我以前……”她本想说女宠,对上埃里克的视线后改了口,“有个朋友的鞋码是46,教……教芭蕾的老师说,舞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45码左右的大脚。”

——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格纹大衣、戴着黑围巾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脸庞瘦长,灰眼冷峻而敏锐。他站在公寓的藩篱前,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抬脚进去,而是站在原地,露出神游一般的表情。

“夏洛克!”那位警长喊他。

原来这才是那位著名的私家侦探。

夏洛克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自己已听见,却没有出声回答。他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般,在藩篱周围转来转去。好一会儿,他才抬脚走进花园,从大衣里拿出放大镜,天文学家观测星空般,细致地检查着死者的身体。

夏洛克一到场,所有人的视线便凝聚在他身上。之前那位侦探不甘忽视地开口道:“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探,但不好意思,这起案件已经被我侦破——我向上帝发誓,这是一场情杀,凶手是一位拥有43码大脚的男性,你来之前,我已经准备跟警长讨论侦破的途径了……”

夏洛克突然问道:“你的鞋码是多少?”

侦探不明所以:“41码。”

“抬起脚,看看你的脚印。”

侦探照做,还是不明所以:“怎么了?”

夏洛克看了看他的脚印,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你现在向上帝道歉,还来得及。”

“什么?”

不再回答这位侦探的话,夏洛克站起身,倨傲而直接地说道:“这不是情杀,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凶手是和死者同年龄、同身高、同体重的女性。”

“这怎么可能?!”侦探失声叫道,“昨天才下过一场小雨,泥土到现在还是湿的,一踩一个脚印,周围并没有发现属于女性的脚印啊?”

夏洛克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指43码的脚印:“那不是么。”

“43码……福尔摩斯先生,您别开玩笑了,女人的脚怎么可能那么大?”

夏洛克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能忍受他的愚蠢,转而向警长说道:“这起案件简单至极,凶手尽管思虑周全,但还是露出了稚嫩的马脚。”

他以一种汇报科学成果的语调说道:“凶手是一位16、17岁的女性,棕发,身高5英尺6英寸,43码脚,剧院芭蕾舞团成员。她家境贫困,性格敏感、易怒,爱慕虚荣,近期有过不成功的性.交易。她为这次谋杀准备了一到两个月,却因为胆小未能下手。然而最近死者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激发了她的嫉妒心,使她冲动杀人……”

“且慢!”侦探打断道,“福尔摩斯先生,你这里明显自相矛盾,一边说她思虑周全、谋划已久,一边说她是冲动杀人……冲动杀人的案子我也办过不少,一般都有十分激烈的搏斗痕迹,这起案子——”

夏洛克看他一眼,淡淡地问道:“请问,现场有搏斗、扭打的痕迹吗?”

“没、没有……”

“请问死者身上除了致命伤,还有多余的伤痕吗?”

“没有,我也很疑惑这点……”

夏洛克语速略快地打断他:“没什么可疑惑的。这也是我认定凶手为女性的原因之一,女性不同于男性,男性杀人,尸体会反映出他们的本能欲望,如攻击欲、口腹欲、权力欲……女性杀人,则一般是因为攀比和虚荣心理,所以她们极少虐.待尸体,大部分女性凶手都会选择毒.杀,这起案件的凶手则选择了镇定剂。她的思维还算严密,杀人之后,不忘换上新买的高筒皮靴伪造现场,但她忘了一个最致命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错误——拥有43码脚的男人,身高至少六英尺以上,而根据脚印深浅程度和体重的关系,这个脚印的体重却只有42kg左右。”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已经呆滞的侦探:“现在再看看你刚踩出来的脚印吧。”

侦探木然地抬脚,木然地低头,就看见自己不经意间踩出来的脚印,果然比凶案现场的脚印要深太多太多。

——

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杀案,这人仅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环境、死者的状态,就推测出凶手的性别、身高和体重,甚至还说出了头发的颜色,简直比马戏团的魔术还要神奇。

但神奇归神奇,白兰芝深知不能当着埃里克的面夸奖其他男人,于是只是叫住一个警察,问道:“案件已经告破,是不是意味着晚上的伦敦安全了?”

警察先是满面惊异地看了看他们差异过大的外貌,然后摇摇头:“谁跟你们说的?这只是一个小案子,真正的连环凶杀案距离告破还早着呢。这段时间为了安全,还是尽量少外出。”

“谢谢告知。”白兰芝点头。

她挽住埃里克的手臂,正想转身回到旅店,这时,一个磁性的声音响起:“慢着。”

警察立刻朝他们身后点头:“福尔摩斯先生。”

刚才那位大出风头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正站在他们身后,快步走到他们的前面。近距离打量他的面庞,他的双颊比远看还要瘦削一些,几乎已到了消瘦的地步,和埃里克不同,他的身上没有男性香水味,只有一股浓重而辛烈的烟草气息。他双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仔细扫视着埃里克,眼睛放出了强烈的、兴味的、惊奇的光彩。

“奇怪,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我竟然看不出你的职业,这不可能。”说着,他朝埃里克伸出手,语气近乎谦逊,和刚才倨傲的模样大相径庭,“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位咨询侦探。”

“埃里克。”口吻非常冷淡。

听见埃里克的声音,夏洛克眯了眯眼,表情竟有些兴奋。他用食指关节抵住下巴,像观测试管中化学反应般,审慎地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白兰芝总觉得他的眼神和刚刚观察尸体时没什么两样。

“我之前见过你,但我没想到,你本人竟会这么有趣。”他说道,“你的肌肉很发达,没有绅士会有你这样发达的肌肉,所以你绝不会是贵族出身;但你却相当富有,袖扣的钻石足有1克拉,大衣是柔软光滑的小马驹皮,可要说你是个暴发户,也完全不像;你的手指非常修长,比我见过的小提琴手都要长,并且柔韧十足,刚刚你揽住这位女士肩膀时,活动了一下手指,指间的开合程度令人讶异,你是天生的乐手……但你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却有着木工的茧皮。你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口音,但我还是听出你曾在法国、意大利、印度待过一段时间。”他顿了顿,语调竟带上一丝恳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表情像祈求糖果的孩子般诚恳,埃里克却只简洁地回答了三个字:“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