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英国女王号。
费奇注意头等舱那对夫妻很久了——不,或许他们根本不是夫妻。
头等舱的票价贵得离谱,即使费奇作为一家银行的副经理,有七百英镑的年薪,还是不敢在这艘轮船上随意消费。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却挥霍无度,不停地给“妻子”拿昂贵的水果和甜点。
费奇合理地怀疑,那位“妻子”是被强迫的。毕竟两人之间的相貌差距实在是太大,“丈夫”虽然身形挺拔修长,气质冷峻,面庞却像烧伤般恐怖丑陋;“妻子”则五官清丽,金发垂至腰际,色泽仿佛白雪映阳般浅淡。船上半个月,几乎所有单身男性都在低声议论她,为她魂不守舍。
有人说她是法国人,被人绑架到英国;有人说她是交际花,跟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是为了金钱;还有人说他们是兄妹,兄长面目可怖,只是因为得了一种怪病。人们只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传闻,于是最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
一日,晴空万里,露天甲板上人来人往。费奇不愿和那些下等人挤在一块,来到咖啡厅,点了一杯红茶,静静地看着过时的金融报纸。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原来是那对夫妻过来了。
男人穿着垂至膝盖的大衣,里面是修身的白衬衫,灰色马甲和墨蓝领带,别着两枚钻石袖扣。他揽着女子的腰,将她护在怀中,冷漠而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轻声问她想喝什么。
费奇却想起上次他在甲板上散步,亲眼看见这个男人毫无风度地对着一群淑女,冷冰冰地说:“让开。”
费奇自认为是一个标准的英国绅士,而作为绅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守住女士优先的原则。他品了一口红茶,折起报纸,正准备离开,就看见他的侄子米契尔走了过去:“你好,我是米契尔·亨特,叫我米契尔就好。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男人冷冷地看着米契尔,显然十分不赞同他坐在这里。米契尔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微笑着坐了下来,打了个响指,唤来侍者:“一杯黑咖啡,谢谢。”
侍者颔首离去。米契尔朝女子露出一个微笑:“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不等女子开口,他先自认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要不叫你天使小姐好了,船上的人都这么称呼你。但说真的,教堂的那些天使可没有你美丽。”
“过奖了。”女子浅浅地笑了笑,“我是白兰芝,他是埃里克。直呼本名就好。”
很快,侍者送来黑咖啡。米契尔喝了一口,立刻夸张地摇头:“不对,不对,这个味道完全不对!不瞒你说,我在意大利喝过正宗的黑咖啡,没有加糖,和这个味道完全不一样。那个咖啡能品出麦芽般的香气,和焦糖一样的甜味,是不是很神奇?不像这个,太苦了,太苦了,我可喝不来。唉,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买船票,他们却还是用这么劣质的咖啡豆。”
白兰芝笑而不语。埃里克声音平静地开口:“我想,你在意大利喝的是浅度烘焙的咖啡豆。浅度烘焙的咖啡豆会有麦芽香和焦糖味,咖啡的味道不同,只能说明它们的烘焙程度不同,你手上这杯明显是深度烘焙。”顿了顿,他冷淡地补充道,“另外,请少在别人的妻子面前卖弄自己,先生。”
米契尔脸色涨红,正要张嘴反驳,听见最后一句话,陡然睁大了眼:“什么?你说……她是你的妻子?这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是夫妻?”
厅内一静,不少人侧头望向这边,显然,和米契尔抱着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人。
一直保持着浅浅微笑的白兰芝,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
“亨特先生,”她说,“我们的确是夫妻。”
米契尔表情恍惚,像被人当众打了几巴掌般难堪,又夹杂着失恋的神伤和震惊。他站起身,神色迷茫地朝外面走去。费奇不忍看见自己的侄子受挫,拦住他,低声告诉他,那对男女不可能是夫妻。
米契尔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那她为什么……非要说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呢?”
费奇抖了抖报纸:“她长得那么美丽,如果没有丈夫,会在船上惹出很多麻烦,明白吗?”
“我明白了……”米契尔有些愧疚,“是我考虑不周。”
费奇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要是喜欢她,下船再追求也不迟。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抵达伦敦了。你要记住一句话,这个世界的女人都是趋利的。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势利,她们会拼了命地给自己标上一个好价钱。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书。”
——
轮船停靠在伦敦东部,码头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出租马车。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礼帽和挥动的手帕。
头等舱的乘客有专用的下船通道,轮船公司还为他们租了私人马车,令二等舱的乘客眼红不已,要知道,这时节的马车可不便宜,一小时就要二先令,有的车夫甚至会漫天要价半个英镑。
白兰芝和埃里克走上陆地。令米契尔大失所望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下船而立马分开,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费奇却见怪不怪:“码头人多眼杂,怎么可能现在就分开?你放心,他们绝对不是真夫妻。”
话落,一声轻嗤响起。
两人转头,就看见一个脸庞瘦长、灰色眼睛的男人,他穿着质地厚重的棕色大衣,戴着猎鹿帽,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烟斗,语气轻嘲地开口:“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视而不见他们的婚戒,和皮箱数量。如果是假扮夫妻,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皮箱。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们却苦思冥想了一路。”
这人的口气令米契尔回想起被埃里克打脸的场景,脸色难看地说道:“这位先生,我们好像没有邀请您加入谈话吧?”
“当然没有,”男人扫了他们一眼,“我也不想和一群色令智昏的人说话。”说完,他转身步入人群里。米契尔气得不行,刚想追上去质问,就被费奇拽住胳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刚那人应该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听见这个名字,米契尔整个人的气焰顿时消散了,背脊弯曲了下来。
夏洛克是英国最著名的私家侦探,连他都说那对男女是夫妻,说明他们真的是夫妻。
只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差距如此之大的夫妻?
——
白兰芝在书店翻了很久的报纸和地图,终于找到一家位置不错的旅店。老板看见她走进来,眼睛顿时一亮,正要满面殷勤地上去迎接,下一秒却看到她身后的埃里克,脚步立刻谨慎地停在了原地。
白兰芝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从一开始的心疼,到现在已能面不改色地应对:“他是我的丈夫……放心,他没有传染病,我可以作证,他生来就是这个模样。”说着,她踮脚吻了吻埃里克的嘴唇,这时老板的表情已从谨慎变为艳羡,“我们是来伦敦旅行的。请问有空着的套房吗?”
老板先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然后叹息着说道:“有,当然有,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如你们所见,现在几乎没什么人住旅店了。这里最近不太平,死了不少人。六点一到,本地人都不敢出门了,街上只剩下外乡人和我们做生意的。不过再过一个小时,我们也得关门了。”
“死了不少人?”埃里克低声问道。
老板没想到他会说话,声音还相当低沉悦耳,对他的印象一下好了不少:“是啊,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女孩,更多的细节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晚上千万别出门。”
——
乘坐电梯,走进套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硕大的水晶吊灯,壁毯和地毯都是浅金色,墙角放置着落地台灯、椴木书桌和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架,卧室在最里面,布置和客厅差不多。白兰芝好奇地翻了翻书架,都是一些过时很久的旧书和旧报纸。
埃里克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抱着双臂,似乎很不高兴。她放下书本,走过去,握住他的大手,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他眯着眼,淡淡地答道:“我不喜欢这里。”
她很喜欢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像一个没被满足的小孩子,耐心地问道:“谁惹你啦?老板不是很热情么?”
他提着皮箱,走进卧室里,头也不回地冷哼一声:“这些人都不认为你是我的妻子。”
白兰芝忍不住浅笑出声:“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吗?”
他将皮箱放在柜子里,听见这话,神色微缓,正要一边拆解领带一边回话,这时,外面传来非常凄厉的女性哭声。
两人对视一眼。
房内座钟的时针正指向罗马数字“七”,已是傍晚时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这时传来女性的哭声,显然不是一个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