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又是一日午后。

春末夏初。

熬过微冷的春日,地锦和月光花疯了一般肆意生长,编织成一张翠绿泛白的捕网,试图捕捞细沙一样的金色阳光。

白兰芝倚在廊柱下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书,越看越浮躁。

在家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说不无聊是假的,想出去看看世俗女隐修院的情况,又怕挑起新的舆论纷争,引起克莱顿公爵的注意,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听说他授意了好几位调查官,专门追查剧院幽灵的行踪,势必要将幽灵绳之以法。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继续看书。这是一本游记,讲的是一位旅行家在各个国家的亲身经历,剧情离奇而精彩。看得白兰芝心动不已,想亲自去体验一番。

“在看什么?”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抽走游记,埃里克站在她的身旁,垂下眼,随意地翻了两页,状似不经意地读出声:“‘我看到噩梦般的一幕,婴儿从母亲的怀里跌落,栽向一只酒桶,母亲却视而不见,依旧在浑浑噩噩地吸着鼻烟;后方一个老人饿得面黄肌瘦,正在与狗夺食。你们一定不敢相信,这里到处都是棺材铺,因为随时都会死人,而且不是饿死,是各种各样奇怪的死因——就像现在,一位绅士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杖已刺穿一个坠楼的婴儿……这就是伦敦的东区,地狱般可怕的东区。当晚,我就离开了这里。’”他合上游记,轻笑了笑,“他应该没去过伦敦。”

白兰芝愣了愣:“真的吗?可是他写得好真实,细节栩栩如生。”

“他描述的并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荷加斯版画《金酒小巷》的画面。上个世纪的画了,那时金酒在英国很猖狂。”埃里克云淡风轻地答道,语气毫无炫耀之意。

白兰芝却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忍俊不禁:“还是我的丈夫懂得多。”

“你想了解英国,可以问我。”

白兰芝摇摇头:“我更想和你一起去英国。”

埃里克沉默了一下,随手将游记丢在小桌上,在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的一只手:“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答应你的婚礼,也会如期举行。只是……”他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极涩,“我在法国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只能用假身份和你结婚。”

“无论真假,是你就行了。你知道,我不会在意那些。”

他将侧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半阖着眼,许久,低声说道:“……对不起。”

白兰芝揉了揉他的头发,转移了话题:“好久没听你弹琴了。给我弹首曲子吧,随便什么都行。”

“好。”

他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抬起手腕试了试音。音色精准而纯净,单手弹奏也能听出琴键内部厚重而丰富的共鸣。

与时下推崇的李斯特炫技弹法不同,埃里克并没有调动全身的力量去触碰琴键,弹得举重若轻、不假思索,仿佛那些黑白琴键已融入了他的血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弹的是《夜莺》,他们相遇后的第一首曲子。

临近副歌时,忽然,他垂下头,脚上一踩踏板,同时手腕抬起,重而有力地落下,不加停顿地切换到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当前奏的颤音还未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时,当初他在奥黛尔沙龙上,用四个音符即兴创作的曲子又响了起来,高音音符钟声般嗡鸣,主旋律简洁却气势磅礴,这首曲子持续不到十秒,一首带着强烈侵略色彩的舞曲接上了它的尾音。几乎是一瞬间,白兰芝就回忆起和他的那支酒后探戈,也是他们的第一次接吻。

只见他双手交替,手指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是假面舞会上乐队演奏的交响曲,不知他是怎么处理这段曲调的,竟用钢琴完美再现了交响乐队的辉煌与震撼;最后,一段炽热却悲伤的音乐覆盖了交响曲,是奥黛尔在假面舞会上演唱的那首《唐璜的胜利》,想起埃里克的歌声,白兰芝不禁耳根微红。

让他随便弹一首曲子,他却将和她相遇后的曲子都弹了一遍……这个人有时迟钝得惊人,有时又浪漫得让人想要流泪。

本以为这段音乐结束了,他的弹奏也会结束,没想到他竟还在敲击琴键,是一首比奥黛尔《唐璜的胜利》更炽热、更悲伤、更绝望的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地狱中熊熊燃烧的烈焰,要将人世间的生魂吞噬殆尽。

这应该是……他创作的《唐璜的胜利》。

白兰芝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

风格这么阴郁黑暗,也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出来的。

一曲完毕,白兰芝走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环住他的脖颈,贴在他的耳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她说了很多遍,但她始终觉得不够……只要能免去这个人骨子里的阴暗和孤独,她愿意说到生命终结的时刻。

盛夏的热风穿过柱廊。

月光花是洁白的风铃无声摇晃。

埃里克静了片刻,执起她的左手,将一枚黄金打造的戒指推到她的无名指上。

“白兰芝,嫁给我。”

——

眨眼间,盛夏已至。

克莱顿公爵终于放弃调查剧院幽灵的行踪,白兰芝的活动范围,也从郊外别墅扩大到世俗女隐修院。

现在世俗女隐修院是贝丝在掌管,几个月不见,她的变化大得惊人,以前的她只穿层层叠叠的大摆裙,戴蕾丝手套,现在却打扮得相当男性化,穿着白衬衫、条纹马甲和橄榄色长裤,脚上是牛皮短靴。尽管打扮成这样,脸上的妆容却是一样都没落下:细弯眉,黑眼线,红嘴唇,耳垂别着两枚闪耀的钻石耳环。

她身边一位头戴礼帽的绅士,正满面殷勤地看着她:“贝丝小姐,你今晚是否有空?我在利兹饭店预定了座位。”

“没空,忙着呢。”

“那明天呢?”该绅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贝丝的神色,“明天不行,后天也是可以的。饭店的经理我认识,座位能为我们保留一周。”

“都没空。”贝丝想了想,微笑道,“沃德先生,利兹饭店两个人用餐要一百法郎,您若是觉得钱太烫手留不住,可以考虑捐给我们世俗女隐修院。这些可怜的孤女寡母还穿着春天的衣服呢。”

沃德先生看了看贝丝百合花般美丽的侧脸,又看了看院子里玩闹的小女孩们,半晌一咬牙:“我捐!”

十分钟后,沃德先生捂着钱包,满面肉痛地离去。这时,白兰芝才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女隐修院的大门前,微笑着唤道:“贝丝。”

贝丝吓了一跳,转头:“你怎么过来了?克莱顿公爵还在找你呢。他现在身边的女人,相貌都和你非常相似,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这里有我照看着呢。对了——”她狐疑地左右张望,“那个乐手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有事要忙。”

两人在世俗女隐修院里逛了逛,这里和当初相比,已是大变样,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剥落的墙面已焕然一新。白兰芝没想到她能做得这么好,有些诧异。贝丝羞涩地说道:“我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种程度。当初你消失的时候,我吓坏了,报纸上说你被幽灵捉住了,可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幽灵呢?后来,那个乐手找到我,”她始终不愿承认埃里克是白兰芝的丈夫,“让我帮你打理世俗女隐修院。一开始我吓坏了,连账目都理不清,算账频频出错,你知道法国人就不是算数的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跟你比起来差远了,完全无法胜任这个工作。”

“然后呢?”

贝丝的双目开始有了自信的神采:“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来世俗女隐修院时,那个骂你的妇女吗?”

白兰芝完全不记得:“谁?”

“当时,她一直骂你是公爵的情.妇,大声嚷嚷,说坚决不给情.妇资助的世俗女隐修院投钱。很戏剧化的是,在你消失的第二天,她就狼狈不堪地来世俗女隐修院求助了。她被她的丈夫设计出轨,净身出户,法官判定她的丈夫不用给她赡养费。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只能来我们这里求助。”贝丝轻吁一口气,“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以前的我活得真没意思,老是暗暗跟你比美干什么呢?就算长成维纳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也都是空谈。”

梦中被饥饿流民淹没的场景,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白兰芝静静地看着贝丝:“你说得很对。”

参观完世俗女隐修院,白兰芝留下来,和大家吃了顿晚餐,准备坐马车回郊外的别墅。临走前,她拿出支票簿,给贝丝写了一张支票,将剩下的储蓄都给了她。

“这里就交给你了。”

贝丝攥着支票,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红着眼,抽泣着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曾因为一套公寓,向奥黛尔出卖过你……真的对不起,你是个好姑娘,我以前不该那样误解你……”

“你也是个好姑娘。”白兰芝失笑,“而且,你以前也未曾忠于我,也就没有‘出卖’一说。”

贝丝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但从现在开始,我会忠于你,帮你照顾好这里。你放心,我会尽全力让这里成为一家正规的慈善院,帮这些人走向正途。这钱我绝对不会乱用,每个月都会寄一份账单给你,让你过目。白兰芝,”她红着眼眶笑了笑,一字一顿,“奥黛尔救了我的性命,你却让我活了过来。”

告别贝丝后,白兰芝走进马车,踏上回家的归程。

一整天没见到埃里克,她非常想念,想念到心口都在发疼。

马车行至一半,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方式,她被奥黛尔拦了下来。

几个月不见,奥黛尔的打扮越发奇异阴暗,她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兜帽垂下,盖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鲜红如血的嘴唇。

她撩起门帘,见到白兰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知道埃里克的前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