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似乎有些醉了。
尽管他的神情看不出半分醉态,太阳穴到耳根却全部变成了粉红色,看上去就像是在脸红一般。
白兰芝一手挽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搂着他的后腰,把他扶上了马车,闷闷不乐地叮嘱道:“以后不许喝酒。”早知道陈酿十五年的威士忌度数那么高,相当于香槟的五倍,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喝下去的。
埃里克钻进马车,身形平稳,声音也很平静:“好。”
白兰芝靠在他的肩上,对车夫点了点头。听见他的回答,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一阵疼痛:“你太惯着我了。”
“你是我的妻子,”他加重语气,强调地说,“我的。”
说着,他侧过头,像是要跟她倾诉一个小秘密般,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很多……”他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回想自己会的技能,“我会变魔术,会腹语,会唱歌,会作曲,会木工,会建筑设计……我还可以继续学,我学东西很快。”
“白兰芝。”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低缓沙哑,“我可以给你最精彩的生活。”
喉咙有些发堵,心脏像是被汹涌滚烫的感情淹没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憋了回去,眯起眼笑着说:“我相信你。”
他也对她微笑了一下,眼神竟像纯尝情.事的少年般纯净。
从巴黎歌剧院回到他们的住处,马车要赶四个多小时。白兰芝怕他坐着难受,在膝盖上放了个软垫,扶着他躺了下来,又用手指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很快,他闭着眼睡了过去。但即使入睡,他的手指依旧扣着她的手腕,很紧,掰不开。
埃里克太缺乏安全感了……
有时候,她只是去湖边散了一小会儿步,忘记告诉他,回到家后,都会被他冷冰冰地审问半天,然后接下来一整天,她再想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被他这么感情热烈地深爱着,她虽然很开心,也很享受,却非常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他的情绪太不稳定了,简直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而她想让他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面对生活。
她想让他相信,她是真的不会离开他,会陪伴他直到老去。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行至郊外的树林,月光透过枝桠,摇落重重暗影。白兰芝揉揉眼,满眼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也想躺着睡上一觉了。
“停下——”
“前面的马车,给我停下!”
倦鸟惊起,树叶簌簌落地,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被迫停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埃里克睁开双眼,单手撑起身,坐了起来。他取下挂在车壁上的绳索,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臂上,低声安慰着白兰芝:“别怕,有我在。”
白兰芝摇摇头:“我不怕。”
外面,车夫不悦地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奥黛尔女士的仆人。埃里克先生,白兰芝小姐,我们主人在树林里等着你们——她想告诉你们,她有办法解决你们目前的困境。”
——
树林深处,奥黛尔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终于见到你们了。”
白兰芝上前一步,挡在埃里克的身前:“奥黛尔女士,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了结了。”
“那是你以为。”奥黛尔收敛起笑意,脸色阴鸷地盯着她,“白兰芝,我和你之间不死不休。当然,也有办法了结,那就是——把你身边的人让给我。”
白兰芝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奥黛尔对她的恨意如此之深,又被她后半句话弄懵了:“你说……埃里克?”
“不然还能是谁?”奥黛尔弯起食指,扣着鼻尖,笑得优雅而魅惑,“埃里克,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创作《唐璜的胜利》吗?”
“我没有在创作。”
“你在撒谎!我知道《唐璜的胜利》是你的心血之作,是你准备带进棺材的一套曲子……你创作了二十多年,不可能半途而废。”她把原著里埃里克的原话复述了出来,“我知道你是超越莫扎特的天才,莫扎特的唐璜只能让人哭泣,而你的唐璜,会把所有人的情感焚烧殆尽,我知道你想当胜利的唐璜……”
“是么。”
月光清冷,奥黛尔左肩上的骷髅头也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她咧开嘴角,似乎想要笑得甜美,脸颊却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你知道吗?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根本理解不了你的内心,只有我才能读懂你……我知道,你就是拜伦长诗里的唐璜,你才华横溢,游历各国,却因为一张脸,被排斥在人间之外……我能感受到你内心的孤寂、痛苦、愤懑,你是英雄,你是唐璜一样的英雄!跟我在一起吧,我能治好你的脸庞,给你带去唐璜一样的胜利!”
白兰芝终于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错愕:“什么,你想跟埃里克在一起?”
埃里克抱着双臂,眼神冷漠,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可能。”
两个人的反应都出乎了奥黛尔的预料。
她紧咬着牙关,尽量让笑容看上去真诚:“你从出生起,所经历的一切不公,都是因为那张残缺的面庞,现在,只是离开白兰芝,来到我的身边,就能抹去那个缺陷,让你站到阳光底下……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不愿意吗?你都……不考虑一下吗?”
埃里克没有回答,他伸手揽住白兰芝的肩膀,低声说:“回家吧。”
白兰芝!
又是白兰芝!
她有系统,比白兰芝优秀出色一百倍,为什么这些人总是选择白兰芝?
怨恨、嫉妒、愤怒令她神志不清,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已冷笑着打开系统面板,选择了容貌调整功能。
因为刚刚系统进度又涨了一截,现在容貌可以限时调整,但给除自己以外的人修改容貌,不管是限时还是永久,都只有三次。她已经用掉了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略一犹豫,她就选择了确定,调到限时模式,直接给埃里克的容貌拉到了最大值。
当初她不过是上调1%,就有一种头脑眩晕、血液加速流动的感觉,猛然上调5%,带去的感觉肯定比1%强烈一百倍。果不其然,她看见埃里克单膝跪在地上,紧蹙着眉,闷哼了一声。
一瞬间,她的内心涌起一股膨胀、愉悦、畅爽的快.感。就算埃里克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又怎样?还不是被她玩弄于鼓掌?他最隐秘、最阴暗、最不能提的秘密,被她像拨弄木偶发条一般,肆意地玩.弄着。
有那么一刻,奥黛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神,甚至已经不必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这时,系统的进度竟又暴涨了一截,达到了90%。
——
埃里克双手攥紧地上的杂草,颈间青筋清晰。未知的力量在他的脸上穿梭、爬行,他听见血液簌簌流动的声音,这一刻,沟壑纵横的皮肤似乎成了一张可以熨平的布料,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住,一点一点地捋平。那股力量是善意的,在治愈着他。可是,他一点也不想要。
这是他内心唯一的弱点,是他人性中名为兽.欲的种子,是他从不曾深究的隐秘,奥黛尔却挖了出来,血淋淋地展示在他最爱的人面前。
疾风骤雨一般冰冷的怒意在他心中暴涨,他垂下眼睫,盖住瞳孔里不正常的红光。
白兰芝用手帕轻拭着他鬓角的汗水,焦急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接着,她震惊地瞪大眼,埃里克脸上的皮肤竟崩开一条一条细小的纹路,如干裂的树皮般,一块一块地脱落了下来。如果在场的人不是白兰芝和奥黛尔,恐怕会恐惧地尖叫出声。白兰芝眼里却只有心疼:“这是……”
埃里克抬眼,看向白兰芝:“不用担心。我没事。”
白兰芝愣住。
眼前,是一张俊美到无法形容的面庞。
埃里克的骨相没有改变,还是那般冷峻凌厉,眉骨却不再突出得骇人,鼻梁挺直秀气,下颚线条几近优美,肤色是月光一样的冷白,嘴唇薄厚适中,透着浅淡的粉色。
……奥黛尔说的竟然是真的。
奥黛尔拿出一面小巧的梳妆镜,照出他现在的模样:“看看你现在的脸,是白兰芝可以给你的吗?有了这张脸,你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展示你的才华,不再像臭水沟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你能得到你本该拥有的一切,财富、名誉、地位、爱情……只要你离开她,这些我都给你!”
说到这里,奥黛尔低低地嗤笑出声,因为这一幕,实在太像一个神灵居高临下地审判凡人了。
天才又怎样?
还不是被她戏弄,被她愚弄。
“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埃里克。一个小时之后,告诉我你的选择。”
“不用。”埃里克慢慢地站起身,抬眼看向她,“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得不说,外貌真的会改变给人的感觉。虽然以前的埃里克说话也很让人信服,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光是看着他俊美的面庞,和特殊的气质,就会认可他说出的一切。
白兰芝拽住他的手:“埃里克……”
她不害怕他会选择奥黛尔,她害怕他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伤害到他自己。
埃里克没有回头看她:“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走向奥黛尔,皮鞋辗轧着枯枝烂叶,每一步都相当冷漠果决。这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回头看白兰芝一眼。
奥黛尔轻蔑地一笑。
她赢了。
就算前面输给了白兰芝那么多次又怎样?反正在最关键的一场战役里,她胜得无比风光,不是么?
“奥黛尔女士。”埃里克站在奥黛尔的面前,双手插兜,口气清淡,“记得上次这么跟你说话,还是你在的沙龙上。”
那是她人生中败得最惨烈的一次。提起往事,奥黛尔的面色不太好看,转眼间,又轻笑了一声:“那时候,你和我针锋相对,没想到我们马上就要变成情人了。”
埃里克不置可否。他垂下眼,活动了一下手腕,解开正装的扣子,随手丢在地上:“我没写《唐璜的胜利》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奥黛尔有些警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吐露心声:“为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是想当胜利的唐璜。”他把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缠在里面的羊肠线绳索,因为是特制的绳索,加上夜晚光线不好,奥黛尔并没有看出端倪,“我想要正常的人生,想要被人们平等地对待,哪怕只有一个人待我如人,我也不再孤独。”
奥黛尔完全没听懂:“所以呢?”
“我遇到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因为她,我不再孤独,开始融入这个世界。她是我一个人的胜利。有了她,我何需唐璜的胜利?”
奥黛尔还是没有听懂,想了想,她假装很懂地说道:“但是你来到我的身边,我可以给你更好的胜利。”
“是么。”埃里克轻笑一声,抽出臂间的绳索。看着他手中柔韧的绳子,和微微泛红的眼睛,奥黛尔预感不好,立刻转身向树林深处跑去,但还是晚了,绳索的速度比飞翔的鸟还要快,几乎是瞬间,就套住了她的脖颈。她顿时不敢再动,然而这绳子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竟然在自己收紧,一点一点地啃.咬着她颈子的皮肉。奥黛尔快疯了,冷汗如瀑,想要挣扎却又不敢。
她要死了。
她要被埃里克杀死了!
看着慢慢踱步而来的高大人影,她的眼中涌满悔恨的泪水,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危险的恶魔!她竟天真地认为,可以仗着有系统,就对他为所欲为……
奥黛尔怕了,是真的怕了,她还年轻,有着大好的前途与年华,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绳索在缓缓收紧。生与死,似乎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要杀我……我错了,放过我,饶了我……我不要你离开白兰芝了……我把这张完美的脸送给你,好不好?只要你不杀我……求求你了……”
绳索越来越紧,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埃里克拿着绳索的一端,就像牵着动物的主人,神色凛冽而冷淡:“奥黛尔女士,我不知道你身后的人,为什么想让你针对我。但我送给你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这句话是尼采的名言。奥黛尔在现代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在网络上刷到,都快有了PTSD了。这时她却不敢出声嘲讽埃里克,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思考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谁是深渊,谁又在凝视着深渊?
还有,身后的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我身后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不可能。”埃里克冷冷地说道,“你身后的那个人,才学与我相同,甚至更高,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引导你,模仿我,挑衅我,追名逐利,跳出社会规则之外……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唐璜的胜利,”他轻嘲地笑了一下,“你确实需要一个胜利。”
奥黛尔还是没有听明白,但她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轮廓。半晌,她像被木棍敲傻了一般张大嘴,闭上眼,唤醒系统面板,去找最初浮现的那行字。
歌剧魅影。
原来,原来如此!
“歌剧魅影”不是这个系统发布的任务,而是这个系统的名称!
想通了这一点,她手攥着绳索,眼噙着泪水,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