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剧院坐落于车水马龙的闹市,连接着两条金铜色的拱廊街。周围有帽子店、裁缝铺、百货商店,对面还有一家花团锦簇的咖啡馆,与大歌剧院只有几条马路的距离。按理说,这样的地段不至于门可罗雀,但莫名其妙地就是无人问津。

O.G先生的马车极具辨识度——墨绿色的主色调,顶篷镶着一颗暗红骷髅头,门帘缀以金色流苏。这条街的商家与居民,都知道小剧院背后的投资人是神秘却有钱的O.G先生,也知道他为了能让剧院盈利,送来过不少有潜力的歌女,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能改变入不敷出的局面。

O.G先生身边总是美人环绕,看见他的马车,就等于看见了美人。不一会儿,前后就堵满了人,有刚卸完货的搬运工人,有咬着烟斗的酒客,还有头上包着白巾的妇人……一个好事者高声喊道:“O.G先生,除非您把卡洛塔和奥黛尔请来,否则您的剧院是不可能盈利的!”

话落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哄笑。

白兰芝下意识地看了看O.G先生,却见他神色淡然,似乎并无不悦。

她不禁有点纳闷,O.G先生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吗?怎么外面的人这么说他,他都不生气?

小气的人漠然地瞥她一眼,用手杖顶开门帘,冷声命令道:“去把达珞珈找来。”

男仆领命而去。

很快,一个戴皮帽、穿白袍的男子匆匆赶了过来,正是小剧院的经理,达珞珈。他双眼皮褶皱极深,嘴唇厚实,是十分传统的波斯人长相。见到O.G先生,他先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埃里……”

O.G先生打断:“我带了人来。”

达珞珈这才看见里面的白兰芝,他教养极好,即使觉得白兰芝面孔美丽得过分,也没有乱瞟乱看。脱下皮帽行了一礼,他把视线转到O.G先生身上,继续叹气道:“唉……你给我招了个大.麻烦!我们进去说吧。”又看了看白兰芝,“为了避免骚乱,你还是给这位小姐披一件斗篷吧。”

O.G先生轻蹙着眉,低低嘀咕了一句:“麻烦。”

白兰芝正想说自己箱子里有斗篷,就见一道阴影覆下,O.G先生扯下围巾,两三下裹在了她的脸上。

他动作粗暴,丝毫没有顾忌她的感受,把她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白兰芝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本想瞪他一眼,却见失去围巾遮掩的他,颈项修长,喉结突出,下颚到颈窝的线条优美而不失阳刚。她虽然从小接受着女宠的教育,却还是第一次看见男性.特征如此强烈的画面,耳廓、面颊不禁一阵燥热。

本以为把脸埋进围巾里,会好受一些,谁知下一秒却嗅到了围巾里极淡雅的木质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烈辛味。她心脏不受控制地重跳了几下,直到穿过人群走进小剧院里,才逐渐平复下来。

……怪不得有钱人都会聘请专属调香师。

香水真的充满魔力。

小剧院尽管不像大歌剧院那样奢侈华美,有两千多扇门户,却也占据了不少面积,正厅、过厅、回廊一应俱全,演出厅入口还有两座外观宏伟的镀金雕像。

达珞珈带着白兰芝简单地参观了一周,就在观众席坐下,双肘撑着膝盖,语气颓丧:“唉……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了,就算不喜欢卡洛塔和奥黛尔,也不要当众批评她们的歌声!你倒好,直接写了一篇文章抨击她们,还发表在杂志上!写文章没什么,不喜欢她们的人多了去了,但人家批评她们都是用笔名投稿,你呢?直接署名‘O.G.’,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一样!”

白兰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作为一个音乐爱好人士,O.G先生竟然不喜欢卡洛塔和奥黛尔?那他能喜欢谁?这两位算是当世最厉害的女高音了吧。

O.G先生回答得相当云淡风轻:“知道了又怎样。我说的都是实话。”

达珞珈一脸头痛:“你是不会怎样,你能怎样呢?你一向无法无天,倒霉的都是我罢了!卡尼尔子爵探听到小剧院的投资人是你以后,就决定明晚要来包场听听你手底下女高音的歌声。他还请了一批尖酸刻薄的乐评人,放话说只要你拿不出比奥黛尔更优秀的女高音,就等着在巴黎身败名裂吧!”

O.G先生平静地说:“任何一个女高音都比奥黛尔优秀。”

“任何一个?说得倒轻巧,不说巴黎,整个法国都找不到几个音域比奥黛尔还宽广的人!”

O.G先生把白兰芝推到他的眼前:“这不是吗?”

达珞珈皱着眉,仔细打量了白兰芝一番,满眼不信任:“她?她不是个芭蕾女郎吗?”

也不怪达珞珈如此不信任,歌剧演员的身材大多丰.满敦实,卡洛塔虽然歌声空灵轻盈,身材却一直饱受诟病,有位以毒舌著称的乐评人,更是直言道:“卡洛塔的气息厚实到让人怀疑她的肥肉里全是空气。”

奥黛尔则是一个例外,她像芭蕾女郎一样纤瘦,歌声却落盘珍珠般饱满清脆,每一个咬字都十分清晰,但即使是奥黛尔,也从未公开宣称过自己还会跳芭蕾。

白兰芝则比较好奇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会跳芭蕾的呢?”

达珞珈答道:“你膝盖比一般人笔直,走路时脚掌外开,脚尖比脚后跟先落地,即使是放松的时候,拇指也下意识地对准中指,只有舞团里的芭蕾女郎才会这样,你不可能没学过芭蕾。”

白兰芝忍不住微笑着夸道:“这么细微的地方你都能观察到,好厉害呀。”

达珞珈被她夸得颇不好意思,有些后悔之前对她的质疑。

O.G先生斜睨她一眼,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谄媚。”

白兰芝早已习惯他的说话方式,根本没放在心上。达珞珈却不知这一点,怕她多想难过,连忙安慰道:“你不要听他胡说,你这不叫谄媚,是有一双善于发现优点的眼睛。”

O.G先生轻嗤了一声。

达珞珈跟O.G先生来往了十多年,深谙他古怪刻薄的性格,怕他继续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故意问他道:“你把她带到这里来,说明你十分信任她的水平,她真的是一个既会跳芭蕾,又会唱歌剧的女孩吗?”

只要O.G先生简洁地答一个“是”,这个尴尬的局面就会消弭于无形,但O.G先生显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他抬高下巴,略带嘲弄地点评道:“她会跳芭蕾,也会唱歌剧,不过水平一般,只能糊弄一下卡尼尔子爵这种外行。”

达珞珈:“……”

他就不该把说话的机会让给这个人。

白兰芝能容忍O.G先生的冷漠与古怪,却不能忍受他毫无根据地讽刺。只有她知道,自己付出过多少努力:为了能发出圆润清亮的音色,她曾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早晚两个小时足足练习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摸索到面罩共鸣的门道;至于芭蕾,她练得更加拼命,连吃饭、走路都在寻找能让身体更加稳定的诀窍。

而跟她一起学习的女宠们,大多都只在当堂课练习,自然不如她出色。这些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却并不代表她能任由旁人贬低。

虽然心里很不开心,她却没有跟O.G先生争论的打算。教母曾反复告诫过她们,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地位尊崇或卑贱,只要对方是男性,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园丁,都不应该跟他们起冲突。男人最重视自尊,一味地否定他们的观点,并不能说服他们,只有先认同他们,赞美他们,再提出自己的看法,才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这样想着,白兰芝弯起眼眸,露出一个天使般温柔的笑颜:“先生连奥黛尔都看不上,能在先生口中得到一个‘一般’的评价,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在先生眼里,什么样的水平才算得上优秀呢?”

O.G先生侧头看向她。

她的睫毛是淡金色的浓密扇羽,眼珠清蓝,鼻尖窄而挺翘,脸颊粉嫩,双唇熟透樱桃般嫣红,上帝给了她一副美得近乎于神的容貌,她却用来做这种极尽……谀媚的事情。

O.G先生移开视线,喉结动了动,冷而果断地说道:“是你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