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众将士虽然依旧混乱,但却没人再过河向东逃散,反而有不少人紧随闯王而去,李岩露出佩服之色。
宋献策嘿嘿一笑,露出一股奸商一样的笑容。“林泉,世人重利。在这个时候,你给他们讲什么忠义就是白费口舌,还不如给他们讲如若胜了他们能得到什么。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但稳定军心你不如我。我就留在这里帮助稳定军心,请你前去前方助闯王击破官军。”宋献策留在这里,无非想此地离大营最远,方便逃走。他从大势而追随李自成,但他从来没想过为他殉命。
但李岩君子天性,没有多想。只是向宋献策拱了拱手,骑马和自己的亲卒飞驰向前。
从百重山下到唐河西岸之间,方圆数十里,地域平阔,无险可守。二十余万闯军将士分为一万、两万的十几个小部,散落各处,各自为战。仓促受击,大部分是一溃而散。虽有一二军中宿将,率部死命拦截。但他们的抵抗就像那秋天林中的落叶,转瞬间便被劲风吹散。
白广恩率部势如猛虎,连破几座营房,率先与闯军中阵接战。而左勷在右翼与之遥相呼应,冲势如虎,进攻也极其猛烈。郑家栋所率除了部分步卒外,其他的都为车兵。以两轮车首尾相连,上面置放着一窝蜂和虎尊炮等火箭、小炮,四周部署手持鸟铳的枪手。虽然行进速度比两翼大军稍慢,但其位于中阵,盘稳阵固。刀盾兵在前,火箭车卫护四周,虎尊炮,火箭、鸟铳接连齐射,中者非死即伤。
这三部人马就犹如三辆行进速度不一致的巨型战车,车轮之下,死尸遍地。战鼓轰鸣,旗帜高扬,周遭都是喊杀声。
官军攻击之猛,行动之迅速,打了闯军一个措手不及。开战仅半个时辰,前营三营主将战死了两个,人马基本上完全溃散。中军左翼两营在白广恩重击之下已完全陷入混乱,在官军的重击下向后逐步撤去。整个阵型被压成了半凹的椭圆形,眼看就要全线溃败。
右翼亦有两营人马,其中之一是罗虎所率的孩儿营。这营中都为战死闯军将士的子嗣,年纪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岁。猝然临战,他们的表现反而比那些久战的更好。在罗虎的指挥调度下,他们毫不畏惧,一遍接着一遍向官军发起了反冲击。虽损失惨重,但其死战不退。另一营将士受其勇气所激,也逐步开始了反击。虽然从整体上看,闯军在右翼依旧是在向后败退,但暂时算是稳固住了战线。
中营为闯军主力,有四营兵力,兵力最多,主将为闯王手下大将马世耀。他不算猛将,也不算智将。其性格稳重谨慎,甚至在一般将领看来,有些微微的懦弱。冲锋陷阵他不行,但放置他在一个地方坚守阵地,往往能完成任务。看到官军突袭前营,他没派兵增援,而是选择仓促之间聚集士卒,寻求自保。
前营虽然很快溃散,但也为中营争取了一些时间。利用这短暂的时间,马世耀完成了自己的布阵。刀盾枪兵在前列阵,弓箭手布防在后,中间散落的辎重和矮墙也成了防御。士卒虽然心怀忐忑,战战兢兢,但勉强算是完成了结阵。保下营盘,为后军支援争取时间,这是马世耀的打算。
郑家栋所率车兵火器充足,虽行进缓慢,但三段齐射,火炮共击,其杀伤力足以令闯军心志溃散。还未接战,火箭在空中爆炸,虎蹲炮呼啸而至,鸟铳不断齐射。闯军士卒一片片的倒下,留下阵阵惨叫。虽然有闯军弓箭手反击,但羽箭能造成的死伤远低于官军。前阵在一刻钟内便被官军打开了一个豁口,士卒趁时冲杀进来,在闯军营中左突右冲。闯军士卒鼓着勇气向前,激烈反击,妄图将之赶出去。双方你来我往,在场内激烈厮杀。中营不如左翼,没有陷入混乱。也不如右翼,还能向官军发起反冲击。只是成一种防御姿态,凭着自己巨大的伤亡艰难维持着不被击破。
刘宗敏率两个精锐标营,从后营直达中营。看着败退下来的兵卒,他狂吼大骂,声如炸雷,亲自持刀砍杀两个逃卒。而他身旁亲卒同时出手,瞬间便有数十颗人头落地。满地的鲜血平息了糟杂的人声,也使败兵平静了下来。他身型本就高大,骑在马上更加显明。军中哨总,地位仅次于李自成,在众将士眼中是军神一样的存在。看到他,众将士不敢有违,败退之势也停了下来。他挥舞着带血的长刀,大声吼道:“李友,你率两千人去中营增援马世耀,剩下的人随我去左路。敢逃跑者,这些人就是下场。”
刘宗敏所率的两个标营都为军中精锐,随之滚滚上前。长枪猛刺,战刀乱砍,败卒逃兵纷纷倒地,尖叫着向两边散开。而他们踩着尸首向前,向着官军最密集处挺进。其英姿和气势也鼓舞了不少败卒,有些士卒开始止住败势,加入他们的行列。
辛思忠在刘宗敏离开之后,集结后营兵卒。但他只是刘宗敏副将,威信不足,竭力叫喊,满头大汗,也只集结了近两万士卒。看到李自成,他心中大喜,连忙上前单膝跪倒在地道:“闯王,您可算来了。”
李自成看到诸营混乱,只有辛思忠这里还保持着阵型。赞赏的点了点头,问道:“稼轩呢!现在情势怎么样?”
辛思忠回道:“刘哨总亲率两个标营去增援中军,命属下再次集结士卒。前营传来消息说谷可成、白鸠鹤两位将军战死,田虎将军动向不明。中营前锋张能被敌火炮击中而死,尸身被其亲兵送回了后营。张化龙死在乱军之中,全营溃散。左翼逃卒甚多,刘哨总已经去了那里支援,但看形势依旧不太好。右翼情势稍好,说是罗虎奋勇向前,斩杀官军前锋大将左世祥。官军攻势少挫,得支援之后才再次向右翼攻击,但攻势不如之前,目前还能稳得住。”
辛思忠说的很混乱,一些消息也是道听途说,未必为真。但大概情况李自成知道了,眉头蹙的越高。这些战死人中,谷可成、白鸠鹤、张能都是跟随自己进商洛山的十八骑之一。这么多年战功赫赫,没想到却一战而亡。张化龙是在自己救援南阳之时,与冯双礼一起从孙可望那边投靠过来的,也算是一员猛将。现在才刚开战,就战死了这么多将领,可见形势有多么的危急。他遥望十数里之外的战场,各处都还在激战,败卒不断从前方退下来,尚不知道他们还能扛多久。他又想到了逃进商洛山前的那次血战,丢盔弃甲,惨不忍睹,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他默默闭了双眼,心中闪过一些恐惧,不忍再看。
这时,滚滚的马蹄声如同雷鸣,由远而近传来。李自成脸色突变,睁开眼遥遥望去,只见左翼黄烟冲天,曹变蛟所率近万骑兵狂奔而来。其绕过前军,以势不可挡之势直接从南侧斜插了进来,将左翼大军从中间拦腰截断。左翼大军大呼小叫,瞬间崩溃,纷纷向后逃撤,势已不可挡。刘宗敏大声狂吼,竭力稳住士卒。但此时一箭射来,正中他的臂膀,几个亲兵强拉着不断挣脱的他向后撤去。
李岩从后方奔驰而来,前方的情况他已看到。他骑马到李自成身旁,抱拳疾声道:“闯王,中营目前已经乱作一团,再行增兵只能延缓,而不能止住败势。”
李自成本已失去信心,看到李岩,升起了一些希望。“那林泉,你说现在怎么办?”
李岩道:“后营还有近十万士卒,比官军人数还多。但他们军心散乱,唯有闯王能用最短的时间将他们集结起来,并激发出他们的战意。请闯王在此布阵,集结士卒,与官军在此背水一战,同时,让中营各部从逐步后撤,向两翼散开,重新集结后再配合已经集结的士卒向官军反击。”
李自成眉头高蹙,面带犹疑。“这个时候还怎么撤下来?”
李岩道:“目前右翼形势最好,左翼形势最坏,中间次之。让右翼军先撤下来,中间兵力足够,一时官军也突破不了。唯有左翼,先受攻击,又受骑兵冲击,此刻已经完全崩坏。我从山东来时带有几千骑兵,我率领他们上前,掩护刘哨总撤下来。现在的问题是一旦中营逃溃,败兵很有可能会直接冲散后阵。请闯王一定要在此稳住局面,如若出现那种情况,宁可全部将他们全部射杀,也不可让之冲到这里。人马在此坚守,无论是败卒还是官军,都要挡下来。而等两翼大军撤下来,集结之后再反向从两边向前冲击,或可击败官军。”
李自成一愣,李岩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遇事之时,他的冷静在李自成预料之内。但他能如此的下狠心,却彻底出了他的意料。他想了片刻,最终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一切就拜托林泉了。”
李岩点头回应,“闯王,能否借你大旗一用?”
李自成没有片刻犹豫,“张鼐,你擎大旗随林泉去,一切听他命令行事。如果林泉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李岩急匆匆离开,找到李梅。“李参将,集合所有骑兵随我上前掩护左翼大军。步卒留下,由李副将统领,增强后营阵线。”李参将说的是李梅,而李副将说的是李化鲸。
虽然主动放弃临清,但李岩始终认为让周显全占山东是个错误。在他离开之时,除了在豫东的睢阳和商丘都留有重兵,还在山东境内的定陶留有近万人。这三地成一个三角形,相互支援,防止周显将势力扩充到河南境内。但这样一来,他能带到南阳的兵力便不多,只有两万余人,而且多是新归降的刘泽清昔日的旧部。实际上带他们还有另一个目的,避免这些降兵再暗自投靠周显。离了山东,他们就是无主的浮萍,只能听命行事。
李岩看重李梅,但对李化鲸却无好感。他们相互挟制,维持了整体的稳定。但在大部分闯将眼中,并无太大的不同。他们来的较晚,一直都留在后营,并无直接参加战事。李梅看前营有变,和李化鲸第一时间便集结了士卒。这是他们的立足之本,比什么都重视,只不过刻意与闯军诸营脱开了一段距离。他们对闯军本就没太大忠心而言,保存实力还是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
听李岩下了命令,李梅犹豫片刻,便直接跨上骏马呼喝骑兵集结。一脸惊愕的李化鲸拉住他,低声道:“老李,你干吗呢!”
李梅撇开他的手,“李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得听他的令行事。李副将,你看那边,闯军虽败未溃,已经开始了集结。官军兵力有限,未必能够击败闯军。就算要逃回山东,也得有条路啊!现在还是配合他们吧!否则我看他们会不听军令为由直接斩了我等,那时候才真的有理没处说。”
李梅远去,留下一脸惊愕的李化鲸。旁边亲卒问道:“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化鲸沉默一会,脸色暴怒,“能干吗?集结士卒向中营去。到时候都给我机灵点,一旦局势不好,都听我命令行事,撒丫子跑。”
曹变蛟手持长枪,冲锋在前。他十几岁时便跟随其叔父曹文诏上阵杀敌,与曹文诏一样,他勇猛善战,是大明难得的猛将。但与他叔父不同的是,他行事更为谨慎,而且在战场上很有大局观。
当牛成虎向李过部发起猛攻之后,曹变蛟将防备李过冲下山的任务交给高杰,抽调出所有的骑兵进攻进展最顺利的左翼。他率部向锥子般插入敌阵,如猛虎入羊群般将左翼的闯军分割、撕裂开来。本来已经陷入混乱的左翼闯军更加混乱,这种混乱甚至影响到了中营的闯军。而曹变蛟的目的也在于此,从左翼突入中营,从而引起闯军的全线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