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卫明姝着人将弓放到自己房里,便直奔自家正院。
一家人已经坐于院中,四人看到卫明姝齐齐回头,似是有些诧异。
“明珠怎么回来了?”卫君咏问道。
“我怎的不该回来?阿兄你们都不等我吃饭啊。”
卫侯调侃道:“我们可不像你,每日不着家的,比你阿耶我还忙。早派人去接你,等半天了也没见回来,谁知道你又跑去哪儿了。”
“阿耶休要乱说!”卫明姝嗔道。
她虽然白日总爱出去乱跑,晚膳还是会回侯府,毕竟每日也只有这个时候阿娘会出来走走,一家人才能聚到一起说说话。
卫侯放下碗筷,正了正神色,摆了一副正经模样,“说吧,刚才上哪儿去了?”
卫夫人轻咳一声,瞥了父女俩一眼,“食不言,先吃饭,吃完再说。”
郑叶吩咐了身后的婢女,“再给小姐添双碗筷,盛碗粥来。”
“我还带了枣糕回来。”卫明姝接过兰芝手中的糕点,正打算打开纸袋。
卫君咏使劲咳了一声,向卫明姝使了使眼色。
卫明姝忽然想到什么,偷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阿娘,只见阿娘正盯着她的手,随后眼皮微抬,正对上她的眼睛。
“......”
她从小不怕她阿耶,阿耶从小便向着她。
但她打小是怵自家阿娘的。
她们卫家早年不过是在临安的漕帮,白衣出身,不甚讲究。后来世道乱了,便举家跟随先帝自临安起兵平乱,收复失地,后卫直得先帝重用,平定西境,方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但卫侯夫人甄玉姮却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氏族养出来的。嫁给卫直多年,也始终没忘记骨子里那份大家闺秀应有的做派。
后来卫家在京城安定下来,甄玉姮亲自教导自家儿女,从小学习世家应有的礼数规矩。
卫直因这礼数吃过不少暗亏,对甄玉姮这一做法很是赞同。
“在京城,就应该有京城闺秀的做派,行为举止不能小家子气,更不得不知礼数,让人看不起。”
这是卫明姝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
早些年她也是极守规矩的,后来卫侯夫妇允她出门,她便每日满京城乱跑。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学了些男儿做派,习惯也就慢慢变了。
有段时间她常忘了规矩,朗声大笑,上手直接抓糕点吃,阿娘罚她在院子里抄了一整日的书。
后来长大,也知道了父母的良苦用意,便也不再如此放肆了。
“我去净手......”卫明姝低头,转身向一旁梨花雕木小桌走去,“兰芝,你把这糕点给膳房,让他们摆盘。”
一双玉手浸入银盆,用娟帕仔细擦干,老老实实端坐在桌前,一家人静静地用完了晚膳。
天色渐沉,天边刚露出一角的红色也悄然黯淡,桌上已经收拾干净,放了些瓜果糕点。
“又去药铺了?”卫直问道。
“嗯,阿耶不是说最近从西蕃来了批商队,女儿去看看有没有西境来的生意人,总要摸清底细。”
卫直点了点头,卫明姝办事向来妥当,他也不多过问,有些时候还要听听这个女儿的意见。
想到最近西蕃在边境的一番动作,谨慎些也是应当。
卫明姝转向郑叶问道:“对了嫂嫂,今日听阿荷说起,南洋阮家要在京城做生意?”
“嗯,听说了。这次来的是我舅父的幺子,阮家以后会有商队常驻京城,他跟着过来历练,将来要接管家中生意。”郑叶想了想,“说起来,明珠和我这表弟幼时还见过。”
“我今日还见到了他。”卫明姝笑了笑,“不过几年未见,倒是没认出来。”
卫直嘴角一撇,愤愤道:“合着你回来晚,竟是因着去见阮家那孩子?”
“那倒不是。”卫明姝又想到另一件事,却不知该怎么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宁国公世子,说是要来拜访您,顺便来送陛下赐我的那把弓。”
“来拜访我?”卫直指了指自己,眉毛拧成一团。
要说他们卫家早些年也同沈家有些关系,卫家能得先帝赏识,要多亏这沈家引荐。
卫直暗自感慨,心生愧念。
原来宁国公竟是记挂着他家,沈家世子一回京便要来拜访。
倒是他多年周旋于这朝堂之上,不曾想到这家故人。
“那他人呢?”卫直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
卫明姝神色不变,“他发现自己未下拜帖,便说改日再来。”
卫直不假思索,指了指她道:“是你这丫头把人打发回去的吧。”
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性。
卫明姝不语。
“没下拜帖就没下,你不会变通一下,先让人过来再说?”
这沈家如今是天子近臣,还是皇亲国戚,沈轩来他家也是顾及两家旧时交情,哪有别人想来拜访因为没下拜帖被请回去的道理。
“阿娘说了,这里是京城,礼数要周全。”卫明姝眼睛瞄了瞄自家阿娘,“况且我也不知道阿耶你今日在不在家,若是不在,总不能让阿娘自己出去待客,这不合规矩。”
“你......”卫直指着卫明姝,正准备回她两句,随后便瞥见甄玉姮神色淡漠,不置一词,卫君咏抿了抿嘴角,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罢了,说来这沈家对咱们家是有知遇之恩的,下次宁国公府的人来了,咱们得好好招待别人。”
“知遇之恩?”卫明姝好奇道。
她从前倒是不怎么爱打听别人家的过往事。
“嗯,不过这宁国公从前与你大伯走得近些,后来你大伯去了,咱家后来去了西境,他们又被派去北境,倒是许久未曾来往。”卫直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我的不对,如今人家回了京,就算是因着你大伯,也该多往来往来。”
原来是这样......
卫明姝抿了抿唇,回想起今天自己的态度。
似是......不太好。
卫明姝反省了一通,那沈轩战功赫赫,却能同自己放下身段,或许她不该用那些固有的眼光看别人。
人总要知恩图报,以后总得对沈家人好些。
卫直想到长兄,却是伤怀,很快岔开话题:“程阳县主的百花宴,你又准备送她点什么?”
卫明姝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药铺,便是这丞相府,卫直也甚是欣慰,自家这姑娘总算还是结交到了一个京城的贵女。
卫明姝道:“本想着这次春猎打一副狐狸皮子,却不料被......被旁人捡了去,后来想着打一把剑,倒也来不及了。”
卫明姝想到那来之不易,却是落到沈轩手里的狐狸,便不想再多言。
卫直恍然间又想到一件事,“对了,那谌良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三天两头往咱家跑,传出去终是不好听。”
他上次便想叫人把那登徒子打出门去,一了百了,可卫明姝同他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对康王府的人乱动手。
“这个我自己想法子。听闻康王夫妇就要来京城了,他闹腾不了多久的。”
夫妇两人听她这么说,对视一眼,甄玉姮向卫直点头示意。
卫直问道:“不如阿耶给你寻门亲事?”
他们夫妇二人都是一副好相貌,这丫头从小便是美人坯子,若是向其他闺秀般安分待在院子里还好,偏她喜欢在京城到处乱窜,着实招人,不如好好寻门亲事,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头。
“不用了。”卫明姝立马回道,“阿耶阿娘可是嫌弃我整日待在家里,厌烦了我?”
卫直瞧见自家女儿那可怜样,没了脾气,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又这般争气,看都看不够,“那哪能啊,明珠想在家待多久,想什么时候嫁便什么时候嫁,大不了阿耶养你一辈子。”
甄玉姮瞥了他一眼,“别听你阿耶瞎说,你也不小了,心里也要有个数,我看前一阵来说亲的陈家三郎便不错,虽说平庸了些,但人家同咱家承诺了不纳妾,也算个心诚的。”
“女儿知晓。”卫明姝回道:“可是阿娘,女儿的亲事还是想自己做主。”
她这辈子没几件顺心事,她想教训那些欺负大兄的人,想重振卫家,可都被现实重重打了个耳光。
自己的亲事,总该自己做主。
她要嫁也不会嫁籍籍无名之辈,靠着家业坐吃山空,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若是嫁给那等酒囊饭饱之辈,不如嫁给江湖豪杰,游侠浪客,做一对神仙眷侣,走南闯北,惩奸除恶,就算没有子嗣他们也能潇洒一生。
她还能搭一间草屋开个药馆,做一回说书先生口中的圣手医仙。红尘匆匆走一遭,也算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这些心思,还是别这么快告诉他们。
“阿耶阿娘,天有些冷,我先回房了。”
卫明姝捏了捏已经指尖泛凉的手,转身唤了兰芝离去。
四月正是春意盎然,百花齐放。
程阳县主每年都会于丞相府办百花宴。
当今丞相魏临三朝元老,助先帝修朝纲,推行新政,如今国泰民安,魏相功不可没。
先帝临终时,封魏相为显郡王,钦点其扶持新帝,如今圣上都要敬着魏相三分,京城氏族自是上赶着讨好。
魏姝仪是当今丞相小女儿,只因丞相老来得女,对这个女儿甚是宠爱,一出生便请封为程阳县主。长大后魏姝仪也不负众望,颇具才情,受氏族称赞,为有名贵女。
魏家深得圣恩,每年百花宴京城世家争相前往,倒也是相府独一份的热闹。
百花宴当天,卫明姝身穿新制的翠叶云纹锦绣袍,白底金纹丝绦束腰,一身打扮显得身段格外窈窕,端庄但却不惹眼,
兰芝正给她头上簪那支金丝碧玉簪,“小姐觉得重吗?”
卫明姝正点着胭脂,轻叹一句,“我还没弱到这个地步。”
世家皆道卫明姝不喜结交,因此很少赴宴,殊不知穿着华贵的服饰,带着满头沉重的钗环在园子中端坐一天,对她来说着实有点为难。
小的宴会她能推则推,不能推的也总是找个机会中途离席,倒给大家留下了个孤傲的形象。
程阳县主颇喜牡丹,丞相府的牡丹苑此时花开正好,贵女们穿梭于园林间,这牡丹却成了陪衬。
大黎虽常男女同宴,却仍分席而坐,这女客的席位就设在牡丹苑后。
上首座上坐了位身穿牡丹绣纹长裙的贵女。
“明姝来了,快赐座。”
“谢县主。”
“明姝,你上次托我画的高山流水图,这次我给你拿过来了。”魏姝仪示意,旁边的侍女将图呈给卫明姝。
程阳县主喜作画,其画作得当今宫中画师称赞,皇后都曾亲点此女为其画像。
卫明姝与程阳县主同岁,两人名字相似,都有一个姝字,虽志趣不同,但因着彼此互相赏识,一见如故。
卫明姝打开画,仔细端详了一番,面露喜色:“县主的画,果然是极好!明姝谢过。”
“那不知明姝上次说要送我的狐皮在哪里?”
果然......
卫明姝早都想到县主定是对这皮子念念不忘,“春猎时看到一只,谁知那狐狸像是成了精,一不注意就没了踪影。待下次我和阿耶再去猎场,定托人给县主送来。”
牡丹苑的宴席间也是花团锦簇,桌前陆陆续续摆满了各色茶点,随即有婢女上前奉上玉盏。
丞相府的百花宴,每年都会以百花酿酒,得名玉花酿。
卫明姝却是喝不得的,她还在每日服药,自是不能饮酒,每逢宴席,常常以家中之人不胜酒力,不能饮酒而推脱。
魏姝仪知道她爱喝茶,也是记得她的酒量,只托人上了盏茶。
卫明姝接过那与众不同的五色琉璃盏。
县主平日没事也偏爱琢磨这些,每次她过来倒都能尝到些新花样。这次沏的是桂花茉莉茶,应当还加了些蜂蜜。
宴席散后,魏姝仪忙着招待宾客,世家贵女三三两两结伴赏花,远处有世家文人负手而立,正为这繁盛的牡丹吟诗作赋,引得几个年轻姑娘驻足而望。
她看了看日头,颇为熟路地绕过牡丹苑,寻了个偏僻的亭子,倚栏而坐,打算过一阵找个由头离开。
春阳暖烘烘的,双眸缓缓闭上,红色的雕栏衬得一身青衣格外明艳,玉颜朱唇,纤指轻弄团扇,显得有几分慵懒,似是想遮起阳光,又像是想挡住那倾颜,如亭后的桃花般娇艳欲滴。
只是在这幽静的亭子内坐了片刻,便感觉到了无趣。
她走出亭外,从一旁的花丛中摘了朵桃花,在假山阴影下席地而坐,似是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人正快步向这里走来。
沈轩是被自家姑母拉来这席面的,但他现在只想找地方躲个清静。
绕过牡丹团簇的花苑,远远看到西南角延伸出去的小径有一处假山,旁边还有一处亭子。
亭后的桃花树下,只有一只黄鹂刚刚飞走,树枝轻颤,洒下一阵花雨。
此处倒是难得安静,甚好。
走过小径,便注意到一抹藏在桃花树下的背影,似是一女子,他皱了皱眉,正打算转身离开此处。
下一瞬,女子回过了头,手上拈着一朵桃花,提起裙摆向那假山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县主有自己的CP,不过本篇不会详写,本篇不会大篇雌竞,县主好人卡,好姐妹就该独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