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换情丹

大明寺坐落于群峰之间,一面向北,绕过宝殿、僧寮,即是辽阔的山脉。

时值冬日,草木荒芜,寺中的山茶花漫到半山腰遂被截断,再往后,参天的乔木拔地而起,秃枝交错遮掩着天光。

一株细弱的木芙蓉突兀立在林中,冠上的花叶枯败,只余几点颓唐的嫣红。

骏马的嘶鸣声骤响。

芙蓉树前,胡服男子掣紧疆绳,登鞍下马,引着乌骓去吃低枝上的花苞。

一名头戴幂篱的男子随后而至,见此情形不禁笑道:“你这马倒稀奇,马厩的干草它不常吃,反来糟蹋这些娇物?”

诸梁一贯寡言,本不欲接话,念及沈间辛手中的神策军,方才启唇道:“这是鸳娘赠我的马。”

沈间辛出身燕京勋爵之家,对先朝皇后与诸家这位庶子的纠葛也有所耳闻,闻言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再说话。

他捻着手中的软鞭,将目光懒懒掷向远方,不多时,一道衣袂蹁跹的倩影闯入视线。

沈间辛眉心一跳,立时拽紧手中的长鞭,蓄势待发之际,余光觑到诸梁仍旧一派淡然,心下生疑。

倩影由远及近,行走间,来人褪下兜帽现出全貌,惨白的日光拓在少年的鬓边,描绘出他冷淡而靡丽的五官

沈间辛犹在愣神,诸梁却早已上前,撩衣跪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稽首礼。

萧偃虚扶起诸梁,眼尾扫过马背上的沈间辛,他这才回过神来,翻身落地,拱手称臣。

四周默了一阵。

少顷,萧偃扬唇,一口端正的洛下音洋洋盈耳:“沈将军自京畿远赴而来,路途艰险,想必是万分疲累,何须多礼?请起。”

沈间辛自然不能即刻起身,他垂首奉上怀间的虎符,道:“臣受贺皇后所托,夜奔千里,只为将此物亲手交付殿下。”

“微臣及麾下三千神策军,此后唯殿下是从,不敢有违。”

萧偃摩挲着虎符冷硬的纹路,狭眸微弯,温声道:“将军忠勇,孤必铭记于心。”

话落,长风起,卷起零星芙蓉花瓣,送向远处嘹闹的庙宇。

庙会上的百戏迎来了高潮,宋迢迢却无心观赏。

她好像看见了燕娘。

虽说不过是个面目不明的侧影,可她与少年朝夕相伴数月,又一向待他关切,故尔能十分敏锐的觉察。

宋迢迢一面思忖,一面向北张望,那是寺庙的后院。

燕娘为何要去那处?

再则,他昨日分明同她说,自己的生辰将至,想回桥头村与赵阿婆聚一聚……

宋迢迢的思绪愈飘愈远,无知无觉间,天边红日渐昏蒙上雾蔼,她被人群推攮着移向了戏台的外围。

适时,一道惊雷声贯耳而出。

她回眸,忽见得千里云谲,雷电破空,积云化作万点连珠,倾坠而下。

人群四散开来,宋迢迢思绪回笼,惊觉自己与兄姊早已走散。

因是冬日,她连遮光的绢伞都未曾带,此刻雨珠沉沉击打着她的肌肤、裙裳,湿凉透骨。

宋迢迢抿唇,在弥漫的雨雾中辨析方向,举步向寺院后方的禅房行去。

她依次穿过三门殿、天王殿,殿内各个角落皆拥堵着躲雨的香客,她一时不察,同一位小僧弥撞在了一处。

宋迢迢正要致歉,便听小僧弥脆声道: “檀越可是在寻一位杜姓的郎君?”

她一怔,僧弥继而道:“那位郎君教小僧将此物送与檀越,另请檀越随小僧来换身干爽的衣裳。”

她低眸,见他手中持着一把油纸伞,其间绘着丛丛兰草,栩栩如生,确是杜菱歌惯用的伞具。

宋迢迢不疑有他,由小僧弥领着行至后院一隅禅房。宋府逢节便向大明寺供奉香油钱,是以在寺内有固定的厢房。

僧弥离去,她掩门踏入房中,来到檀木座屏后换衣裙,案上的鹊尾香炉飘出丝缕青烟,她眉心轻拧,系带的手微顿,忽觉得有些燥。

案上恰好有茶。

宋迢迢理好帔子,执壶满上茶盏,软红的唇瓣贴近盏缘。

山野间风雨瞑晦,萧偃等人的商酌临近尾声。

“若要集军前往剑南,则须屯军。殿下以为,眼下当以何地作为屯军据点?”

诸梁生得冷峻,声线亦颇为硬朗,雷鸣震耳,他的吐字依然分明。

风驰雨骤,山洞外的木芙蓉不堪重负,终于被催折。

萧偃望着那株拦腰而断的木芙蓉,有片刻出神。

息春院遍植此花,暮秋怒绽,宋迢迢将它们称作拒霜——将霜雪尽数拒于帐外,方能留住帐内如春温暖。

宋迢迢。

古怪的小娘子。

诸梁迟迟得不到回应,欲要再度开口时,少年舌尖一滚,道出二字:“庐州。”

诸梁眸光闪烁,脑中迅速铺展出一张淮南道军防图。

就在此时,萧偃跃上马鞍,抛下一句:“诸家阿舅,乌骓马借孤一用。”话罢,他挥鞭策马,于阵阵紫光间,奔入潇潇雨幕。

独留下诸、沈二人面面相觑。

山洞内的篝火哔拨作响,沈间辛乜一眼少年陵劲淬砺的背影,将火堆拱高些许,道:“庐州素来是淮南重镇,北向可以争胜于中原,南向则扼江南之吭而抵其背矣。(1)从此地发兵剑南,实乃妙计。”

“诸家世代镇守剑南,盘桓巴蜀…倘若诸氏如今是诸将军当家,将会如何抵御我军?”

沈间辛取出腰间的酒囊,抿一口薄酒,凤目斜挑,笑得像只狐狸。

“氏族为氏族,某承鸳娘所惠,自当如葵藿倾阳,矢志不二。”

矢志不二。

贺鸳娘才是诸梁唯一的主。

长驱向南时,萧偃忆起一桩趣事。

他和萧仰既是双生子,生辰自然在同一日。

可在六岁以前,萧偃并不明白生辰的意义,他只知道,每当暑热最盛,他几要闷死在珠镜殿的时候。

宫墙之上会燃起高高的烟火,而他会收到一瓶漆红的海棠瓷瓶,里面是各种各样的丹药。

伺候他的宫人多半出自掖庭,因犯过禁或哑或瘸,被遣来看管他,整日陪他待在密闭的荒殿,难见天日,时日一长也就疯了。

为防泄密,这些人到了期限还要被处死,这样的绝境下,没有人不怨憎萧偃。

于是他时常吃不到饭、饮不到水,时常被虐/待、毒打。

萧偃穷尽手段求生,吃捉来的鸟雀,透过窗棂的缝隙啜雨露而食。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伤痕累累,好几次险些病死,都被他咬牙熬了过来。

如若那些宫人打得尽兴,也会施舍他一口冷饭。

日久年深,萧偃的美貌开始初露端倪,有两个内使起了贼心。

而后,忽然有一日,歹毒的宫人们死了个干净,据闻是招惹到什么秽物,死相凄惨,不得善终。

彼时燕京已然入冬,尸身腐臭得缓慢,大约有六七日,才被禁军发现了异端。

这六七日于萧偃而言极其难捱,他除了雪水,没有任何饱腹的食物。

鸟雀也没有。

那可是严冬啊。

不知捱了几日,萧偃饿得没有半点气力,浑身发颤,他想起那些瓷瓶,里头的药丸五彩斑斓,有一股蜜制的香气。

他想用它们填填肚子。

萧偃用枯瘦苍白的十指盛住药丸,一气送入喉中。

漫漫长夜,他被药效折磨得一时冷一时热,疼痛切肤,他恍惚觉得似在被人摧心剖肝,置于地狱淬炼。

曙光微明,殿门被人破开,纷飞的雪花涌入殿内,他被贺鸳娘抱在怀里,吊了半月的参汤,勉强保下一命。

那也是萧偃十四岁前,最后一次见到贺鸳娘。

他的噩梦仿佛结束在了六岁的严冬。

往后的岁月,他有了师傅教习人伦纲常,天文地理,不再过缺衣少食的日子。

侍候他的宫人换成一个温厚的老嬷嬷,嬷嬷话少,身子骨也差,在萧偃九岁那年谢世了。

闭目前一刻,她摸着小少年柔软的丱发,意识错乱,念起了她幺女的乳名。

嬷嬷说:“雁娘,雁娘,阿乃给你唱歌,莫哭,莫哭。”

阿乃。

萧偃瞬了瞬雾沉沉的眸子,原来嬷嬷是苗疆人。

嬷嬷唱完长调,贴近他的耳廓,避开线人的耳目,低声道:“小殿下,您每每岁辰收到的那药瓶,里头尽是毒药呐。”

“您知不知道。”嬷嬷问。

萧偃没有回答,嬷嬷歪在玉枕上,凝眉看他,细纹迭生的眼尾沁出泪珠,她叹息:“早知如此,当初为何……”

话音未尽,嬷嬷的气散了。

萧偃枯坐了一会儿,翻开嬷嬷悄悄塞给他的小册,其间字句密密麻麻,是各色蛊毒的配法解法。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

他为何用丹药毒死歹人,又为何用丹药赌命充饥?

因为他想活。

博一线生机,总好过魂飞魄散,再无明朝。

今时今日,他一剑击晕行踪鬼祟的何庆,闯进禅房,看见昏扑在地的宋迢迢,还有那只倾倒的青白釉小盏,同样想起了嬷嬷临终前的疑惑。

萧偃笑了,他用沾满雨水的剑尖挑开少女的衣襟,剑锋直指她的胸骨。

冰凉的剑刃刺得宋迢迢蹙眉,眼睫颤动。

少年随即弃了剑,屈膝半跪在蒲团上,等人醒来。

他支颐下颌,单手翻动那本载满毒药的小册,修长的指节一顿,搁在了尾页。

泛黄的纸张上字字赫然。

换情丹,以缠魂蛛毒丝炼就。

假使汝有求而不得之人,滴入己身指尖血,诱她/他服用此丹,可使她/他忘却所有,恶汝所恶,喜汝所喜,一颗痴心归汝所有。

一个时辰前,萧偃在寺中密室与刘济交接事宜,偶然窥见邻室——何庆正与仆从谋划,如何让宋迢迢悄无声息服下换情丹,爱他如痴。

萧偃觉着有趣,遂命刘济诱何氏几人出屋,再取出一个相仿的药瓶,滴入自己的指尖血,调换瓶身。

那是瓶药效残缺的换情丹,对萧偃来说却是恰恰好。他不要宋迢迢的痴心,他要宋迢迢如他一般,厌恶萧仰。

温情无用,恨却是很有用的。

就如他日夜思念自己的娘亲,却始终得不到她一眼垂青;最终他因恨手刃萧仰,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

萧偃这样想着,笑弯了眼,倘若宋迢迢醒来,失去了那点对他爱屋及乌的怜惜。

会不会执起身旁的剑,一剑捅穿他的胸膛呢?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百度。

拒霜花的典故出自白居易。

阿乃是部分苗族同胞对母亲的称呼,问同学滴。

这篇的剧情有点复杂,如果有什么漏洞宝宝们请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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