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憩。
从京营抽调到水师标营,哪怕是被晋升为百总,赵四心里也不大愿意。
他和老伙计李进忠等人分开了,他们可是一起走过好几年了,知根知底,相互扶持,一个人来到大沽这个鬼地方,还得登船,赵四心里空落落的。
不过,作为军卒,他没法反抗,必须听从将令。
好在这些军卒都不错。
辽东逃归的辽民,矿工,纤夫组成的标营军卒强壮,听话,虽然每日里操练辛苦,也没多少人抱怨。
赵四右侧是口水井,一些骑卒正在那里擦洗战马,喂战马喝水,他们说说笑笑着,倒也轻松。
赵四有些羡慕,那是两条腿的步军对骑军的天然嫉妒,谁让这些骑军能被战马驮着呢,比全甲步军可是轻省多了。
他听到了这些人用辽东话谈笑着,不由心中有些亲近,辽东,他多少年没回去了,
“喂,你们几个都是辽东哪里的,”
滕老六和李顺昌几个回头一看,是个身穿六品官袍的军将,身边还有几个亲卫随扈。
“禀大人,我是复州后屯的,”
李顺昌忙道。
‘大人,俺是盖州五里堡的,’
滕老六道。
“哪里的,”
赵四不由得站起身来,他深怕自己听错了。
“盖州五里堡的,”
滕老六忐忑的再说了一句。
“五里堡,镇子南边老赵家知道吗,”
赵四忙道。
“知道啊,”
滕老六点头,什么情况。
“俺就是老赵家老四,”
赵四激动道,他没想到还能遇到家乡人,
“额,这个,俺是后来从牛屯转去的,不认得大人,”
滕老六尴尬道。
“没事,都是老乡,哈哈,”
赵四哈哈一笑,
‘额,俺走时还有俺二哥和妹子在辽东,你知晓他们下落吗,’
这话问完,赵四极为期待的看向了滕老六,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得到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额,这个,’
滕老六是个面瘫,也不大会说话,现在脸上这个纠结。
“你尽管说,俺不怪你,”
赵四心里一沉。
“赵家那位二哥早就病死了,留下的妹妹嘛,被主子萨兀里的儿子图里真收了房,现在有个女娃。”
滕老六咔吧着眼睛道。
心里这个无语,这破事他不想说,不说还不成。
赵四如遭雷击,二哥也死了,关键是妹子还被建奴收了房,还有了娃。
“你是不是记错了,那个女子名字叫什么,”
赵四还是想挣扎一下。
“她名唤赵娟啊,该不会错,”
滕老六闷声道。
赵四一下子跌坐在石头上。
时隔多年终于有了亲人的消息,却是这么个结果,赵四感觉五脏六腑没有不疼的。
滕老六急忙牵着坐骑走人了,他即使是个粗汉,也知道带给这位老乡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广东香山县衙,两广总督沈犹龙,广东总兵官谢彬,香山知县姚子安聚在一处。
“大人,外间从福州赶来的几个葡人正在等候,”
姚子安道。
沈犹龙颔首。
他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
沈犹龙到现在依然对这个澳门事件不以为然,他和朝中有些大臣一般心思,佛郎机人抢夺葡人没什么,不过是西夷人之间狗咬狗。
让他们先乱一阵,翻不了天。
现下大明腹心之患还是湖广、江淮、四川一线的流贼。
澳门破事完全可以先放一放,何必先动刀兵呢。
“大人,兵部郎中刑大人到了,”
一个吏员入内禀报。
沈犹龙急忙起身,带着众人出迎看,他是左佥御史,两广总督没错,但是这位邢瑞学是朝廷钦差,官阶没他大,但是这次差遣可是主持澳门之事。
沈犹龙等人在官署外迎候了邢瑞学。
几人相互见礼,寒暄之后进入官署,入座上茶寒暄一番。
沈犹龙恭请圣安完毕。
“沈大人,听闻西夷人已经抵达了香山,”
邢瑞学问道。
“没错,佛郎机人和葡人都抵达了香山,前日双方还曾见面争吵一番,差点互殴,”
沈犹龙笑了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感。
邢瑞学瞄了眼,心中无语,早些日子大约他也是和这位封疆大吏一个态度,对解决澳门之事不以为然。
以往留着澳门,不过是因为澳门可以供应明军重炮,现下京师炮场已经可以自产火炮了,留着澳门葡人没有大用,可以驱逐了事,严密海禁。
不过现在,邢瑞学可不这么想了。
“太子殿下对此事十分看重,此番不但严令佛郎机人给出交待,还让本官带来几本殿下编撰的书籍,来人,呈上,”
一个吏员地上了两册书,沈犹龙一看,书名海权论。
“这是殿下所撰写,大人还须好生探看一番,”
邢瑞学叮嘱道。
“本官一定好生研习,”
沈犹龙忙道。
他不敢敷衍,陛下身体不豫,太子殿下监国,他怎敢虚以为蛇,天色变了啊。
“沈大人,本官之意还须接见葡人安抚一下,”
邢瑞学道。
“刑大人做主就是。”
沈犹龙没有被夺权的尴尬,这个破事邢瑞学全权做主才好,他一点不想管西夷人的破事。
只是圣旨点名他陪同,也算是他的职守,没法。
几个葡人被引入官署。
“澳门葡人议员费尔南多,穆尼蒂斯见过两位大人,”
几个葡人躬身施礼。
其中还有一个女子,正是克劳迪娅。
他们都是把生意转向福州方面,开拓闽浙商路去了。
结果因祸得福,没有留在澳门却是错过了这场劫难。
因此也多次提高明人官府,请求明人朝廷做主。
“诸位请坐吧,”
邢瑞学道。
几人落座。
“大人,澳门是我葡人向大明租赁之地,供我葡人暂居,我葡人向大明奉上租金的,还请朝廷驱逐西班牙人,还我葡人居所,”
瘦高的费尔南多躬身道。
“澳门是你等租赁的,那是当年先帝爷看你等万里来此不易,怜悯你等应允的,结果如何,你等却不曾感恩,将澳门据为己有,建立教堂,议事会,驻军,自行收取赋税,大明可允许你等自行收税,驻军吗,”
邢瑞学厉声道,
“更有传教,我朝几次喝止,你等从不遵从,你等眼里还曾有天子陛下,此番被西班牙人占据,才想起我朝,是不是太晚了,”
费尔南多、穆尼蒂斯、克劳迪娅大惊。
他们最为害怕的是大明默认了西班牙人占据澳门。
这就没澳门葡人什么事了。
可能吗,可能。
他们领教过明人对这方面的漫不经意。
当年他们不过是借着晾晒渔网这个拙劣的借口暂居澳门,贿赂了当地府县官员后就被默许了。
最后十多年后造成了事实,大明朝廷也就允许他们租赁澳门。
而这种轻漫也可能默许西班牙人占据澳门,反正在明人眼里,两个西夷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到现在为止,这在澳门葡人中都是一个笑谈,晾晒渔网能占据大明一块自治,欧罗巴人中都美谈。
但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也可能让澳门易主。
克劳迪娅看到局面不好,她上前躬身道,
“几位大人,本人曾面见太子殿下,曾随同殿下出征河南开封剿匪,斩首过几个流贼,”
邢瑞学和沈犹龙本来对一个西夷女子出言很不悦,军国大事你个女子上前算什么,果然夷人粗鄙。
但是克劳迪娅用大明话说出了渊源,两人都是一惊。
真有此事不成,他们都是文官,不曾参与兵事,没听过。
邢瑞学看向了自己身后一个人,那个中年人缓缓点了点头。
“哦,倒也闻听此事,既然为剿匪出过力,你且说说吧,”
邢瑞学道。
沈犹龙则是瞄了眼那个中年人,这个不声不响的中年人能让邢瑞学问询,不是简单人物吧。
克劳迪娅急忙道,
“几位大人,昔日,本人曾经向殿下言明,我葡人国小民弱,绝不敢欺瞒大明,只是和大明经商罢了,但是西班牙人不同,他们国土十倍于我葡人,战舰千艘,占据了东西数十倍本土的土地,大肆殖民,野心勃勃,对大明窥伺已久,太子殿下也深知其是大明劲敌,”
克劳迪娅可是大略知道这位殿下心思,他对葡人还算容忍,但是对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十分警惕,
“因此,才应允我葡人是大明在欧罗巴的盟友,允许我葡人通商大明,”
这话一说,邢瑞学和沈犹龙面面相觑,这是真的,太子真有这个说辞不成。
“两位大人不知,这个西班牙人对大明十分恶劣,四十多年前他们在吕宋屠杀了数万明人,而几年前,他们再次屠杀了数万明人,”
克劳迪娅继续上药。
“什么,再次屠杀,”
沈犹龙惊了。
他对西夷人警惕,不想插手,就有当年佛郎机人屠杀吕宋明人之事。
这事很多明人士人知晓。
不过事后,陛下没有深究,而且是海外弃民,也就没有人继续关注了。
但是现下又听闻一次大屠杀,这就是另一场风波了。
“没错,五年前,现任总督桑斯下令驻守吕宋的西班牙军再次屠杀了数万明人,具体人数不清,不过屠杀之事属实,现下闽粤都有逃归的明人,有些明人逃向了巴达维亚,大人一问便知。”
克劳迪娅忙道。
“你等且下去候着吧,”
邢瑞学命道。
克劳迪娅等三人出了官署。
不过,三人倒也没什么喜色。
“大人当立即派人询问此番屠杀是否为真,”
邢瑞学道。
他虽然是钦差,但是这样闽粤地面上的事,还得是沈犹龙去做,广东的官吏认识他邢瑞学是谁。
“好的,本官立即派人查询,不过,大人倒也不必过于忧虑,不过是些弃民,既然弃我大明去了南洋,我大明也不便过于干涉,”
沈犹龙笑道。
“沈大人,您还是不甚了解殿下,殿下对于西夷人十分警醒,此番在朝中多次提点众臣,不可轻视西夷人,不可轻视南洋,就是本官,也是被殿下催促,快马从京城出发南下的,言称,澳门非小事,”
邢瑞学苦笑。
他这一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
以往的钦差南下,从运河坐船悠然而下,数月抵达岭南就是了。
而他这次则是被命令乘马快速南下,沿途可以修整,却是不得和地方官吏勾连交结。
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瘦了足有十斤。
当初挑选一个礼部郎中,从几个人中选中了邢瑞学,就是因为他会骑马,结果倒霉的被选上,邢瑞学苦恼非常。
“哦,多谢大人提点,”
沈犹龙惊愕,他没想到太子殿下和以往朝中对南洋态度全部不同。
沈犹龙毕竟在野而不在朝,对朝局不甚了解,这也是京官的便利处,他当然要谢过邢瑞学提点。
“大人回去后还是看一看殿下所着的书,这才能明了殿下所想,”
邢瑞学哈哈一笑。
他希望沈犹龙还是看看书,然后就能明白此番如何做事,也就能很好配合他处置澳门之事。
费尔南多、穆尼蒂斯、克劳迪娅返回自己的院落,费尔南多颇为埋怨,
‘克劳迪娅,你不该说出屠杀这件事,后果不妙,’
‘费尔南多先生,你没有见过大明的太子殿下,你要相信我,这个屠杀能激怒这位殿下,甚至可能引发战争,西班牙人在南洋的恣意妄为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克劳迪娅恨恨道。
失去了澳门,澳门葡人就失去了根基,也是失去了多半的武力依仗。
从大明返乡的万里之遥上到处是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的据点,处处是危机。
“两位先生,要想收回澳门,指望本土援助不可能了,夺回澳门,只有依靠明人,”
“但愿如此吧,”
费尔南多道,失去澳门他们都是损失惨重。
但是寄托明人,费尔南多和穆尼蒂斯也不大愿意。
很简单,上番吕宋屠杀,大明当时的皇帝轻描淡写的放过了这件事。
而且从对澳门态度上来说,大明朝廷对他们这些欧洲来的各国敬而远之,封海不允通商,不可能忽然转变介入其中吧。
官署后院中,沈犹龙翻看海权论,只是越看,他越是疑惑,这位殿下誊写的书籍简直是天下万国丛书,标注了大明以外各处大陆的国家。
同时对各国军政几乎都有点明,颇为详尽,可说看了这书对于大明外夷人诸事就可明了。
问题是,这些是真的吗,殿下如何了解的。
想想殿下标明的欧罗巴各国,土耳其帝国,南洋各处,还有东边的广阔的新西班牙。
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但是,殿下有些言论甄仁发聩,以强大的制海权控制大海,可获取全面的主动,可先发制人,可后发制人,攻略全在自身。
沈犹龙是老派士人出身,当然不会被轻易说服。
但是,此书论据详尽,从各国位置、地形地势、国土面积人口多少,各国军政体制一一描述。
然后提出所谓综合国力,绝没有什么虚妄之词,而是详实之极,令人几乎无法辩驳。
尤其是身边的建奴、朝鲜、内外蒙以及倭国,描述的和沈犹龙的认知基本相符,大大增强了对其他方面可靠性的证实。
沈犹龙不断翻看,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拥有强大水师,控制海洋才是强国之道。
这和以往华夏陆上称雄全完相反了。
幕僚王肃此时求见。
‘大人,多番打探,刑大人身边那位中年人大约是厂卫出身,’
王肃低声禀报。
“嘶,”
沈犹龙倒吸口凉气,看来这位殿下对澳门之事甚为关注啊,竟然派出了厂卫,这是隐隐警告邢瑞学和他这个两广总督,必须重视收回澳门之事,不得违反这位殿下的谕旨啊。
明血1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