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四十五年春。
北京城还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自从正统十四年北京虚惊一场之后,几十年间虽然有大量子弟兵征战天下,西至葱岭,东至日本,北到北海,南到交趾。
但是北京城却繁华如旧,不闻兵戈之声。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正月十五的灯节。
到时候争奇斗艳,火树银花,虽然比不得当年千秋万寿宴。但是也别有一番盛世繁华,不知道文人骚客写大明京师的文笔,能不能胜过《东京梦华录》。
此刻的朱祁镇捏着一份军报,半夜披衣而起,坐在乾清宫的台阶之上,远远看着远处房子上的残雪,心中叹了一口气,暗道:“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也该接战了。”
到底是亲儿子。
朱祁镇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
他一辈子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知道多少,即便当初数路攻漠北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
无他,他有底气,败一场再打过便是了。
不过是石亨,还是郭登,杨洪,固然是大将之才,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替代的。这折损几个,换人再打就是了。
而今却不同了。
首先是父子亲情,毕竟是血浓于水。再加上朱祁镇这么多年对太子的培养成本。一旦太子有失,是根本无法挽回的。
不过,他此刻心中只有担心,却没有后悔。
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军力配置,也能打输了。今后太子也最多做一个守成之君,他也没有别的指望了。而如果他还死在这一战之中,只能说明太子连一个守成之君也做不了,早死或许是国家之福了。
只是他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是内心之中却有一块柔弱的地方,在突突的跳着。
他极目难望,似乎想将目光透过数千里看到南洋战事如何。
南洋战事如何,朱祁镇是很难看到了。
但是此刻只有鸟儿能总览全局。
却见一只海鸥振翅而起,不知道为什么它比寻常的海鸥都飞得高多了,船上看,就只有一点而已。
海鸥有一个习惯,就是追逐着帆船。
而这一只海鸥也不例外,只是它此刻定然是迷了眼。不知道该追逐那一只帆船了。
因为海面之上都是帆船。
数不清的帆船分成三队。
或许说三队并不符合现实,应该说三个大的集团。
最大也就是最前面的就是满刺加的船队。再后面就是亚齐国的船队,最后是淡目船队。
而三国船队的数量也是等而下之,满刺加船队最多,其次是亚齐,再次是淡目船队。
其实如果淡目全盛的时候,爪哇一岛的实力,是能冠绝南洋的,只是淡目国一连打了好些年战,早已将家底打光了。
即便这些船只,也有很多是新造的船只。
不过,这也不是三国排成这个顺序的原因。
是马赫穆德强烈要求如此的,就是源于他对亚齐的不大信任。
因为三国之中,满刺加杀使,而明军本来就是冲着淡目来的,两国是没有后路的,唯独亚齐是有后路的。
特别是太子那一篇檄文之后。
很多人都动摇了。
所以要将亚齐船队夹在中间。
此刻在海鸥的视野里看的分明。
这些船只之中,最大船只就是三角帆的阿拉伯帆船,这是阿拉伯人造船的杰作,这些帆船作为货船,大多是没有甲板的。
对,他们直接将货物装在船腹之中,上面只有一个棚子而已。
这可以带来很大的装货量。只是此刻这个设计,其实并不是适合炮战。
当然了,此刻不管是他们还是明军都没有将炮战作为决胜手段。
还有大量东南亚本地造的船只。
很多人以为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海洋从来是一片荒芜,根本没有什么航海贸易,其实这是错误的。
最少在从中国到南洋,从南洋到印度,从印度到阿拉伯,从来不缺少船只,而南洋本土也是有自己船只的。
这些船只的样式是比较古老的,并没有龙骨。在建造的时候,也不用铁钉,只是有木钉,还南洋特有的树胶作为填缝的工具。
这种工艺非常古老。
在坚固程度上,根本不能与中国传统榫卯工艺,还有大量使用铁钉,还有坚固的铁构件,还有水密舱等工艺的福船相比。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毕竟如果是跳帮战的话,船只坚固与否其实并不是太重要的,除非在对撞的时候,造成船只损伤,再有就是放火点燃。
除此之外,很难有什么能摧毁船只。
毕竟,这个时候船只仅仅是一个载体,真正作战的乃是船上的人。
所以这些船只上面有不知道多少水手,这些人都是非常熟练的水手,架船横渡大洋,在海上上活的水手,都不是什么善茬。
毕竟这个时代大明国内还有很多没有王法的地方。更不要说海上了。
虽然不能说每一个人手上都有人命。但是见惯生死,也并不是惧怕战斗。
只是此刻,他们也激动非常。
因为如此大的场面,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见识过的。
他们此刻沿着马来半岛北岸,从东南向西北方向行驶,距离海岸线并不远,只要在马来半岛的山上,就能看见如此壮观的一幕。
这也是这个时代必然。
虽然有牵星术,让船只可以不靠海岸线航行。但是绝大多数海战,都是在海岸线不远的地方交战。
无他,在深海之中交战,有太大的风险,即便是胜利一方,有时候也很难从深海之中再次航行出来。
所以,在航海技术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同时,绝大多数海战都在陆地附近。
此刻也是一样。
不过,这种靠着海岸航行的办法,也给大明水师带来的预警时间。
却见海岸线上一道黑烟冲天而起。随即一道接着一道,向西北而去。
太子以步步为营的阳谋经略南洋,自然不是口头说说,他在大泥这一带顿兵的一段时间之内,早已将这一片地方给扫平了。
刘大夏还建立千户所,并有不少百户所,将当地百姓编入其中。而这海岸边烽火台,就是其中准备之一。
随着这所谓的烽火台,根本没有办法与大明九边的烽火台相比。根本没有什么防御措施,不过是海岸边一块平整的土地,派人一个在这里看着而已。
唯一有所区别的,估计是狼烟的配方与九边的狼烟配方,有所区别,但也不差不差。燃烧起了黑烟数里之内清晰可见。
所以很快太子就知道了。
他根本不用人给他解释,他就看得明白,因为他看到了五道狼烟。
用狼烟来表示敌人数量,一般用三道就行了。这种烟语太过复杂也不好解读,而五道根本超出了范围。
一道狼烟表示有敌,二道狼烟表示敌人不少,三道狼烟表示敌人很多。
而五道狼烟,不用别人解释,每一个人都会意,这是非常非常多。
“殿下,臣这就去了。”英国公张懋行礼说道。
太子是不会上船的。他很有自知之明。因为水战与陆战还不一样,如果是陆战的话,在千军万马之中。有时间即便败了,他也能平安回来。
但是海上就不一样了。
海上靠的不是别的,都是船。
一旦船出了问题,就不好说了。
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在军事指挥之上,也没有什么长处。反而会让下面人束手束脚。
太子一把握住张懋的手,有千万嘱咐在口中,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低沉地说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