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此言,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
真正能大办工厂的人士绅也是少数的,真正能奴役大批奴仆的也是少数的,大部分士绅即便是小有产业,也不需要太多的奴仆。
这些士绅大多都有地,有地就有佃户。一般来说让佃户农闲的时候来做工,是可以少给很多钱的。
甚至很多偏僻的地方,佃户为田主无偿干活,都是惯例。
不过,在苏州这里却不一样。
凡是要为田主无偿干活的地方,都是欠发达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不能将劳动力兑换成金钱。但是苏州是什么地方?
天下头一等的繁华之地。
在这里,只要想办法,总是能混一口饭吃的,否则也不会大量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
但是传统的依附关系依然有残留,当佃户们指望田主的土地过活,少给一些工钱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且这样的人知根知底,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再说,虽然很多人在私下一副什么嘴脸别人不知道,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粉饰一二的。毕竟对乡里乡亲不好,名声坏了。反而不利于在仕途上发展。甚至有很多士绅,都宁可厚待佃户,求一个好名声,好家声。
这种生态之中,蓄养奴隶的士绅也是少数之中的少数,这也是为什么棉布市场能被徐家霸占的原因之一。
而这一次江南之乱,却真真的害苦了他们。
就好像太仓陆家当代家主,在江南士林之中,也是相当赫赫有名的人物,被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一刀给砍了。
这是何等的讽刺。
而且这一次受到波及的士绅可不仅仅是陆家,很多家族的子弟产业都在这样维为期不过二三个月的乱事之中,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真因为有切肤之痛,这才能引起共鸣。
甚至有人想起了什么用袖子遮住了脸,却知道是不是已经泪流满面。
一时间气氛很是沉郁。
朱祁镇说道:“朕早已下过大赦令,不许任何人奴役大明百姓,朕之不查,以至于有枉法之徒,一至于斯,可一不可二。王恕。”
王恕立即出列说道:“臣在。”
朱祁镇说道:“你这一次在苏州处置失当,降为江苏巡抚,对于这些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王恕立即洋洋洒洒的将关于客户的规定一一说了出来。
这都是王恕当日奏对之后,回去之后,又加以删减修改出来的条例。不敢说尽善尽美,但是大体可观。
朱祁镇等王恕说完之后,说道:“之前的事情,朕既往不咎,但是今后,谁家犯此,朕三尺法不为虚设。勿谓言之不预。”
“回去之后,各家有家中老人,统统到官府落户更籍定契。朕明年回京,回京之后,不要让朕有所牵挂。”
朱祁镇已经很明白了,在明年他离开南方回京之前,这一件事情要办好。
一时间这些士绅感受到肉疼。
这本质上是国家与各级士绅之间的人力资源争夺战。
虽然这些人上了朝廷名册之后,依然是以客户的身份在各家持役,看似与之前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实际上变化大了。
这些人不再是每一家的一员。
别的不说了,那一件没有一点点的阴私事,之前这些事情,就能交给家奴去办,这些人与家中可以说是一荣具荣,一损具损,根本是分不开的。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他们有新的身份,乃是朝廷的编户齐名,虽然是客户。但是一些法律规定的人身权利上,客户与主户几乎一样的待遇。
这就说,今后这些家奴都有出卖主家的可能。
这还是阴私上的损失,还有经济上的。
之前的家奴都是家族的财产,但是而今却不一样,虽然朝廷要求的是换契,将之前不符合朝廷规定的死契换成了活契。
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原来的关系。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让各家士绅大大伤财了。
“臣等遵旨。”依旧是唐世良最为长眼色。也不知道武进唐家是产业不大,还是因为处于政治上的投机。
反正唐世良第一个答应这一件事情。
随即下面的士绅,也不得不答应这一件事情。
他们想起皇帝的权威,想起了被拉下去行刑的陈钺,想起苏州城中的大军。形势比人强,他们其实是没有选择的。
于是。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答应下来了。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诸位都是深明大义,朕敬诸位一杯。”
随即朱祁镇端起酒杯,环视一圈,随即自顾自的饮了下去。
下面的人也立即举杯,随即喝了下去。
这一场宴会虽然在苏州举行,本质上也算是御宴,上面所有食材,酒水都是世间一流的,但是而今这些人却有些食不知味,只觉得嘴里的酒水,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只觉得今日这一顿酒吃的太贵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更贵的还在下面的。
朱祁镇放下酒杯,说道:“朕之所以来江南,是因为江南钱粮乃是大明之根本。自从太祖以来,就钱粮一项,朝廷不可一日无江南,江南不可一日无苏州。”
“乱世用兵,依仗北方壮士,而今天下太平,就要看钱粮之盛了。”
朱祁镇这番话,似乎让这些江南士绅心中很是高兴。毕竟皇帝是金口玉言,此番这一句话说出来,是有很大的政治影响的。
不过,朱祁镇可不会白白说好话的。
“只是自古以来,以农为本,以商为末。强国之道,耕战而已,而今朕来江南,却见遍地桑麻棉花,占土地之半,甚至听这些年,多从湖广运粮到江南来。如此不得不令朕深思,这到底是好是坏?”
朱祁镇这一问,又将这些江南士绅的心给悬起来了。
很多读书人都说自己是耕读传家,但是实际上根本是扯淡,苏州作为大明商业氛围最浓烈的地方。即便是读书人也不耻言利,比如唐伯虎不就是卖画养家的。
据说还卖过春宫图。
各家一点也不参与买卖的家族并不多。别的不是说,即便是种粮食的,也未必是作为自己吃的,而是作为商品粮出购的。
那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早已在一点点的被破坏。在江南破坏的尤其严重。
“回禀陛下。”唐世良说道:“陛下曾言工农皆本也,士农工商,国之四民,四民之道,无非生计而已。本无高下之别。只要能容人安身立命,有恒业。就是安民之道。”
“天下四方,风俗各有不同。苏州地少人多税重,不得已以此谋生,乃是一方习俗而已,非有悖于圣人之道也。”
朱祁镇说道:“好,唐老先生果然真知灼见,不同凡响。秦汉以来,以为农为本,商为末,朕从来不以为然,今日唐老先生之言,深合朕心。”
唐世良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想法。他感觉自己中了皇帝的套路了。只是不知道这套路后面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朱祁镇说道:“农为本,是因为天下百姓十之八九,皆务农。朝廷不得不重视天下百姓安身立命之道,但是商中也分高下。其中炼铁,纺织之类,生产无数货物,为天下百姓所用,使得百姓有衣服穿,有铁器用,又使人有一技傍身,终身受用无穷,此非孟子之恒产恒心之道乎?”
“至于其余商人转运天下,尚可一用。囤货居奇,不劳而祸,甚至以假充真,招摇撞骗,自然要绳之以法,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