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很清楚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办完这一件事情之后,就是他政治生命的结束。
首先要明白一件事情。
李秉的政治威信来自哪里?
是什么底气,让他敢直言犯谏?
是他吏部尚书的位置吗?
不是,是李秉心中的道德修养,也是李秉持正数十年人品上毫无瑕疵,而得到了四方敬仰。这是李秉敢出来与朱祁镇对垒的原因。
以朱祁镇之前的作风,李秉在怎么样,最多不过是去官罢职,就好像是刘球一样。
虽然刘球被朱祁镇以被生病的方式罢免了。但是刘球之死,却是他回乡之中,郁郁而终。与朱祁镇没有关系。但是如果刘球能想开一点,心胸大一点,他依然是大明士子静养的道德君子。
就好像而今的曹鼐一般。
虽然他不大可能回京了,但是坐镇南京这么多年,海内皆视为元老重臣,这个待遇也不差。
这样说,并不是说,李秉贪生怕死。
而是说李秉真正的底气。
但是朱祁镇给他安排这个差事,就是要让李秉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李秉的道德操守,还有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是不允许他的徇私枉法的。但是而今这一次,吏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东厂,锦衣卫,六个部分联合行动。
李秉已经不能影响最终结果了。
大理寺是一个重要的部分,但是与这些部门并列的时候,就显得人微言轻,而都察院一盘散沙。
都察院是刘球的基本盘,但是在朱祁镇拿下刘球之后,对铁板一块的都察院,就不大喜欢了,自然动了动手脚,内部分裂了都察院。
而且都察院天然具有分裂的基因,这就表现在都察院的制度之上,都察院每一个御史都有独立的奏事权,也就是说,如果与上司不和,可以不鸟上司,单独上奏。
刘球是以自己的言行威信,折服了都察院,而后继之人一个个都不行。
都察院在这一件事情,能有一个统一的声音都不容易。
而刑部乃是徐有贞的基本盘,刑部的倾向性不言而喻,至于锦衣卫与东厂更是天子家奴。
李秉纵然是主持此事,真正到了决断的时候,李秉根本无法控制。
这样说,并不是说李秉就有心徇私枉法。
在每一次京察的时候,李秉都是铁面无私的。但问题是,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样的罪行,不同的律师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更不要说古代了。
古代的律法条文伸缩度更强,主审之人权衡的余地更大了。
而且李秉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更清楚的知道,这一件事情未必是皇帝对吏治的不满,而是皇帝对而今百官之中暗潮涌动的不满。
所以,这一次联合京察,更可能是皇帝的大清洗。而这一件事情偏偏借他的手为之。
大明高层这些大官,朱祁镇基本都能控制住。
但是中层与下层的官员,就不好控制了。
所以,才有这种种的暗流了。
而李秉猜的没有错。
朱祁镇要的就是一场大清洗。
当然了,朱祁镇要的清洗不可能像严厉。但是却要将朝廷之中,各种复杂的关系,给打了七零八落。
对于不同的人,自然要有不同的手段。
对于在变法之上,站出来与朱祁镇打擂台,不赞同的人,朱祁镇还是比较优容的,比如翰林院之中,与在野的很多大儒。
翰林学士彭时,与吴与弼两人就是代表。
朱祁镇并没有怎么他们。甚至他们提出的意见,有些还会被采纳。在很多事情上,朱祁镇还有意听听反对意见。
但是遍布朝廷之中执行层面的官员,朱祁镇却不能容忍。
在朱祁镇看来,这些人本就不该对朝廷大政指手画脚的。
这也是朱祁镇对百官之中暗潮的回应。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子之威。
当然了,朱祁镇不会冤枉人的。
但是怎么说啊?用放大镜看一个官员,很少没有毛病的,其实朱祁镇从东厂锦衣卫之中,已经掌握了各个部门的大量的黑料。
有些自然是有贪鄙之人,有些却是部门的陈规陋习。再有考成法上的问题。很多官员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而且朱祁镇也不是要将所有的官员都清理了。
这一次空前严厉的京察,有毛病的人自然是一个也不放弃,统统清理掉,该下狱的下狱,该罢官的罢官。
如果真是持身很正,那却也可以升官,比如放到地方上。
而他们这些空缺,却可以从地方上抽调支持变法的官员,进入中枢。
如此一来,朝廷的舆论风向就要改变了。即便还有人暗中反对,想来也不敢冒头了。
这一次,朱祁镇有意将军方排除在外了。毕竟西域战事还在进行之中。
这些事情,李秉一瞬间都想到了。
朱祁镇让他自己动手,将支持他反对新法的人给清理了。但是他想明白又怎么样?这就是一个阳谋。
他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原则,不可能有倾向性。即便是有,也没有办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更加严厉的审核。
但是朱祁镇并不在乎这个。
天下有的是当官的话。
甚至这对朱祁镇还来未必不是有用的。
而今大明在各地的中学,已经几所大学的学生已经毕业了不少,最少六部之中大多都是吏员了。
这一次京察,虽然严厉,但还是局限于官,还没有到吏。
倒不是不想,审查大部分官员本来工作量就很大了,再增加大量的吏员,工作量就更大了。
越严厉,缺额就越多。
补上来的官员数量如果不够的话,其实可以从吏员之中提拔的。
反正很多各部工作,在朱祁镇看来,并不需要什么四书五经的知识,京师的几个衙门之中,大体只有礼部,翰林院等少数几个衙门必须有精通儒学才行了。
在李秉被召见进乾清宫之中的时候,还是气势庄重,中气十足,但是李秉的从乾清宫之中出来的时候,却失魂落魄,好像被抽了筋骨一般。
“李大人,你这个怎么了?”翰林学士彭时,还有礼部侍郎周洪漠,国子监祭酒陈监。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官员围住了李秉。
李秉目光扫过所有人,叹息一声,说道:“好自为之吧。”随即一甩衣袖,就走了。
李秉不知道,这十几个人有几个人能在这一场风暴之中,全身而退。
而李秉这里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人禀报给朱祁镇。
朱祁镇看着这一份名单,轻轻一笑。
这十几个人固然没有什么大官,内阁大学士,尚书是没有的,但是同样也没有小官,每一个都有竞选尚书的实力。
比如周洪漠,如果不是周洪漠在辟雍之会上的倾向性,他其实是礼部尚书第一人选项,而不是被科名在后的商辂给抢在前面了。
其中有没有误伤,朱祁镇也不管了。
即便有误伤,也是自找的,这个时候与李秉亲近,是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假不知道?
朱祁镇有朱笔将这个十几个名字,一个个给抹了。随即递给怀恩,说道:“将这个条子给东厂锦衣卫的人看,另外也让徐有贞看一眼。”
“记住,不要给弄诬陷什么的,如果真是一尘不染,南京不是还有几个位置吗?”
怀恩说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吧。”
朱祁镇挥手,让怀恩去做办事了。随即将笔搁下来,轻轻一叹,看着夕阳光芒射在桌子上,叹道:“满城风雨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