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琳双手接过,轻轻一看,浑身一颤。
说实话,午夜梦回的时候,贝琳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得了一个爵位。只是很多时候,他只是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而今他看到的折子,让他确定,这是真的。
虽然民爵的待遇对照军功爵是打了折扣的。但是对贝琳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贝琳虽然是天文世家,一直在为钦天监的服务,但是总体上来说,贝家的地位并不是太高的。
这个民爵不管怎么说都是爵位啊。
从此贝家就不是寻常人家了。
朱祁镇看贝琳激动非常,说道:“本来蒸汽机之功,封一个一等公,并非不行,只是先生所造的蒸汽机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所以朕就压一压,先封先生一个三等侯,以待将来。”
贝琳立即行礼说道:“臣谢主隆恩。”
朱祁镇说道:“无须如此。除此之外,朕还有封赏。”
“朕继位以来,多有大匠立功,朕封之为待诏,分布各地,而今管理上总不方便,朕设待诏院,由卿主持。”
贝琳的脸色微微变了,他立即收敛了,但是还是逃不过朱祁镇的眼睛。贝琳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感激陛下看重,只是臣不过鲁钝之才,研究一下蒸汽机还是可以的,其实的事情是做不来的。还请陛下放臣回遵化。”
朱祁镇心思微微一转,就明白贝琳的心思了。
贝琳是被民爵的封赏迷了眼睛,只想再有成果,晋升爵位,不想当什么官了。
这也符合贝琳的性子。
总体上来说,贝琳存在的环境一直很单纯。贝琳有看皇帝的支持,在钦天监之中没有人敢抗衡他。
再加上钦天监本身就是天文机构,大体上比外面的官场要单纯一点。
贝琳又是一心放在四海测量与编纂《正统历》上,他根本没有太多官场博弈的经验。既然有别的方法,能求富贵,贝琳根本不想当官。
或许也是贝琳这种性子,才能让贝琳有这样的成就。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不听听这待诏院是做什么的?”
朱祁镇不等贝琳回答,直接说道:“之前蒸汽机研究,都是直接用铁厂拔款,而今却不会了,内库会拨给待诏院之中,该怎么使用,却是要待诏院总裁来确定的。怎么先生不想当这个总裁了?”
朱祁镇这样做,自然是想建造一个完善的科学研究体系。
朱祁镇是有超前眼光的,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研究什么容易能出成果,研究什么不会有结果的。
但是朱祁镇不可能一直活着。
所以有一套自己运作的体系,却是很重要的。
之前朱祁镇是用自己的权威确立的蒸汽机研究的绝对核心的地位,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地位或许不会改变。
但是科研方向与经费会让研究者有一定决断权力。
当然了,朱祁镇也很难知道,这个制度能不能延续下去,只能说做好现在,将来的事情留给将来的人去解决。
贝琳一听,朱祁镇这样说,脱口而出,道:“想。”
贝琳在务实不过了。
不管是之前的四海测量,还是编纂《正统历》,而今的蒸汽机研究,都是逃不过钱的。他太知道钱在这些事情上的作用,一想到经费,他自然不肯放手了。
随即又觉得自己太过失礼了,立即请罪道:“臣君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无妨,如果有了经费,先生想研究什么?”
贝琳的答案有些出乎朱祁镇意料之外,朱祁镇以为贝琳会继续研究蒸汽机,但是他的回答却是:“水。”
朱祁镇说道:“为什么?”
贝琳说道:“蒸汽机本质上是用的水火之力,蒸汽热而为气,冷凝为水。而今所用,只知其然,不知道其所以然,臣思量,此乃是水中之理,臣唯有得的。陛下欲求更好的蒸汽机,更好的火车,非要研究水中之理不可。故而臣想研究这个。”
其实贝琳最后一句话,是他临时加进去的。是为了给皇帝一个解释。
实际上,贝琳从来有大愿景的。他从小就想制作一套完善的历法,而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之中,一套历法就是一个天文学家的最高成就。
就可见贝琳在学问上的大野心。
在平日之中,贝琳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在学问之上,却是有大野心的。
而今被吴与弼点拨,贝琳心中更是升起了更大学术野心。贝琳知道,自己在儒学之上并没有什么天赋。
而今被吴与弼列入门墙,算是儒家门墙之中一人,但是想要有什么大成就,却是难了。他唯一的优势,是掌握了一套格物致知的办法。
所以,他对研究创制具体的器械是没有什么心思的,他更有心思,沿着吴与弼指出的道路,去寻找天理分散在各种物质之中的理,并合而为一,去追寻天理所在。
朱祁镇听了,他心中既是震撼,又是兴奋。
他问道:“先生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
贝琳沉吟片刻,说道:“臣以为当以算学入手。计算各种水与水汽的比例,研究为什么水蒸腾成为水汽,就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朱祁镇知道贝琳研究的是什么?水的三态。或者温度概念。等等,这种最基本的,在初中物理之中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但是而今从开始研究,却是未知的东西。
朱祁镇说道:“好,朕准了。不过这待诏院总裁官职,卿也担着吧。今后也不用去遵化了,你在西山之上寻一块地方,建立待诏院,今后就在那里研究吧。”
之前朱祁镇将研究蒸汽机的工作放在遵化铁厂,纯粹是为了方便。而今各种研究的重要性直线上升,朱祁镇自然要掌控其中。
这是一个皇帝的本能。
他本想放在西苑之中,但是想想,西苑的地方虽然不小,但是研究火车动则要一两里的铁轨,需要的地方更大,更不要说将来或许要扩建。
干脆就建立在西山之下。今后也方便扩建。
贝琳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意思。
朱祁镇忍不住多嘴一句问道:“以朕之见,水冷则为冰。春暖花开就会融化为水,加热的话就会蒸腾为气。先生要研究这些,就要先确定温度的数值。比如,冰水相融的时候为零度。”
贝琳听了,心中一动,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贝琳之所以用数学来计算,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本职工作乃是天文学家。他很多时候,都习惯用数字来研究。
好的天文学家,一定是一个好的数学家。
但是如何切入贝琳还没有想明白。朱祁镇这一句提示,让他想出了很多办法。这一句陛下英明,却是实实在在的。
朱祁镇见贝琳跃跃欲试的样子,就让贝琳去办自己的事情了。
等贝琳走后,朱祁镇却有几分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
虽然贝琳而今很稚嫩,甚至可以说很笨。朱祁镇甚至忍不住想告诉他一点基本理论,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毕竟他要的不是什么结论,而是一套能够持续下去的研究体系。
而这样的研究体系就是在这种稚嫩之中,一步步走出来的。而今的成果,朱祁镇甚至感觉如有天助。
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培养出大明第一个科学家,第一次他对改变大明与中华文明的将来,有坚定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