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瑄说道:“陛下,古文尚书或有缪误,但决计不会全错,而且即便此书有错,还有其他书作为旁证。”
朱祁镇说道:“对,朕今日也得到了一些旁证。正好让大家看看。”
随即朱祁镇一摆手,立即有人捧着一本本书籍上来,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本。
薛瑄打开一看,身子好像是电击之般,浑身一震。
这一本书,不是别的,就是甲骨文拓片装订好的书籍。
当然有些人是看过的。
比如王恕。
而今即便是亲手整理装订过甲骨文的王恕,此刻心中也激动不已。
虽然这些甲骨文的内容支离破碎,但是却描述了一个与经史之中,有所吻合又有所区别的上古商代。
其中的残酷与残忍,更是打破了王恕很多幻想。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很多问题存在,但是即便如此。也如一根针刺破了儒家对上古的吹捧。
为真正的上古是什么样的?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题,直接会影响儒家的根基。
毕竟从孔子以来,都是尊重周公,尊崇上古留下的典章制度。儒家学说,想要立得住,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当然了。
不是没有办法面对的。
晋代出土的竹书纪年,其中内容对儒家来说,也是大逆不道,最后被是为伪书,多次失散,而今这个也能这样应对。
只是抬出这些东西的是皇帝。
不可能用这个办法对付皇帝。
也就是说,如何解释上古这个问题,是当代儒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旦承认了上古更可能是竹书纪年所言,而不是儒家所言。
那么儒家学术如何维系,这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薛瑄看着这些甲片的印记,一张张的翻了过来,眼睛越睁越打,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逆血顺着喉咙而上。最后被薛瑄硬生生的堵在口中。
在君前不可失礼。
这是一个儒臣的坚持。
只是而今,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失去了思考能力,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请问陛下,这些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吴与弼也顾不得失礼了,连忙问道。
朱祁镇说道:“在彰德府,也就是殷地。”
吴与弼说道:“书中只有拓片,臣请观其实物。”
吴与弼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不少大臣响应,纷纷请求观摩。
朱祁镇也知道,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自然是这些东西,不管是带来多大的影响,都是一些珍贵的资料。只有好好研究才能解决他带来的问题。
另外一个原因,有人也担心,这东西是假的。
毕竟,政治上的事情,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做伪书的事情,当今皇帝其实也做过,最近流行的那一本《端木子》,很多人都知道,是宫中伪作的。
大家不说,并不意味不知道。
但是这个东西,与那个端木子是完全两回事。
那本《端木子》,不涉及经义大道,是真是假无所谓,而今的这些甲片却不一样了。
这是关系到道统的东西。
因为韩愈的道统论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到了孔子形成儒家学派,传至子思、孟子,至于孟子,心法不传。
韩愈的这个理论直接催生了道学一脉。
甚至可以说宋代很多大儒就是为了补充所失想心法。
这个东西,即便是拼死也不能让皇帝作假的。
朱祁镇说道:“都在大内,如果诸位先看,等会向内阁报备,分批入宫观摩吧。”
周洪谟说道:“陛下,臣提议,新建一阁列具甲骨,令一翰林院士提举之,并下令彰德府,看看还有没有这也的甲骨。”
朱祁镇说道:“此事,锦衣卫与东厂已经开始着手了。朕也会在宫中选一处宫殿,存放甲骨的。”
周洪谟见状明白,朱祁镇其实再说,这一件事情,只能皇家直接插手,别人不许染指,即便要研究,也只能在宫中研究。
这方面的话语权皇帝要占住。
于谦目光扫过所有人,心中也知道,此刻这些人的心思都在甲骨上面,根本没有论经的意思了。
于谦出列说道:“今日辨经,朱子之学,精妙非常,只是重于内圣之道,轻了外王之学,故而臣请陛下,择大儒重修十三经。以传天下。”
太宗皇帝所修的大书是《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一般合称《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主导思想是理学。
而于谦而今所言,重修的并不是这一本《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而是《十三经》。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了。
今日所议论的东西,定然会体现在这一次重修之中。
或许经书的正文不会有什么变动,但是诠释注释的思想,定然会大变。
只是而今甲骨文一下子砸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多数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一时间反对似乎没有希望,不反对似乎又不甘心。
朱祁镇干脆不给他们考虑的时间,说道:“善。”
这短短一个音节,为了一次辟雍之会,画下了句号。
只是这一场辟雍之会是一个时代的结束,理学的独尊的地位,被深刻的动摇了。又是一场百家争鸣的开始。
这远远不是结束。
朱祁镇先行离去之后,各大臣这才一个个离开。
薛瑄步履蹒跚,好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吴与弼见状,有些担心,连忙上前搀扶住,说道:“薛先生,身子可大好。”
薛瑄并不说话。而今轻轻摇摇头。
薛瑄出了辟雍殿,他的弟子以阎禹锡为首,正在这里迎接他。而吴与弼的弟子也在迎接吴与弼。
阎禹锡见薛瑄脸色苍白,步履不稳,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说道:“夫子,你怎么了?”
薛瑄张开嘴,无数淤血几乎凝结成了血块,从下巴流淌下来,将整个深衣上面涂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这是薛瑄最后的倔强。
在拿到甲骨文拓片的时候,薛瑄的身子几乎被无形的力量给击毁了。他知道,他败了。
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子思、孟子,韩愈,二程,朱子,乃至本朝历代大儒传承下来的道统,而今被动摇了。
这种负罪感,摧毁了薛瑄身心。
这也个时代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上没有一点点旧疾,也是不可能的。此刻发作起来。君子死不免冠。
薛瑄拼尽全力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体面。
见薛瑄如此,弟子们纷纷簇拥上来,薛瑄却谁也没有看,而是仰天而叹,说道:“何不让我早死数年。”
随即眼睛一红黑,栽倒在地面之上。耳边只是隐隐约约听见有无数人喊道:“先生,夫子,云云。”
这一句,何不早死,是薛瑄此刻内心深处真实的写照。
如果他早死数年,也不算夭折。就不会面对而今诛心之痛。更不用面对,这种无能为力的痛楚。
是的,老人或许阅历深厚。但是重新学习的能力却是逐渐变弱的。
所以薛瑄很有自知之明,将儒家从而今的危机之中解救出来的重任,他是承担不起了。
如此面对这样的局面,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今后论起来,他是儒教之罪人。更是让他心痛万端,简直生不如死。
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他今日恐怕也活不了几日了。
多活了几年,反而遇见这样的问题。在薛瑄看来,还不如早死。只是时光从来不给人第二种可能。薛瑄的悔恨也不能挽救而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