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纷杂,不影响陈文与薛瑄的交锋。
两人在上面你来我往,但是朱祁镇的心思却有一小半不在场上,似乎任何学问从一开始出现,都是为了解决问题,从开始有用到没有用,从朴质到玄虚。
理学是这样的。
其实经学也是这样的。经学衰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经学在东汉都变成玄之又玄的东西。特别是那些著名的“代汉者,当涂高。”就是东汉经学的产物。
这种东西之所以被玄学与佛家打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果没有新的思考的,将经学从故纸堆之中,重新翻出来,其实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真正的大儒,并非不通经学,只是不将这些东西作为主要的研究范围之中。而薛瑄老而弥坚,在这上面,陈文比他差远了。
更何况,陈文本就是存心不良,心思不纯。他那些底子,对付别的人还可以,但是对付薛瑄就差远了。
当然了,陈文今日主动冒头,也没有想过能力占鳌头。更多是向朱祁镇的政治表态。
陈文没有办法,就将《古文尚书》作伪这一个议题砸了出来。却不想薛瑄早就知道,这一件事情,不可不能不面对。
早就准备好了。
薛瑄朗声说道:“而今古文尚书,乃是西晋所献本,传为孔安国所传,传承数百年,历代尊奉,遵行不违,真邪,假邪,此无须争论。”
“臣知道,古文尚书屡毁乱世之中,或许失脱错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然以此否定尚书,却未免太过了。”
“须知,太宗皇帝定《圣学心经》,就以‘允执厥中’之言。陈大人却要三思而后行之。”
陈文一顺便好像被塞住脖子的鸭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朱祁镇心中也为之一叹。
这个话题,朱祁镇也不能说什么。
皇帝是永远是对的,如果皇帝有了错误,请参赞第一条。
朱祁镇的爵位的合法性,就是来源于太宗皇帝,朱祁镇从儒家道德之上,决计不能说太宗皇帝的错误。
这是在摧毁自己的统治基础。
薛瑄不愧是混过官场的,这一手让陈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说什么?说太宗皇帝读了假书,被古人给蒙骗了。自古以来看出古文尚书不对的人,并不少,但是真正力辟其为伪书的却没有几个,却不是没有原因的。
薛瑄也知道,他这个手段,只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薛瑄也要有自己的治本之道。
薛瑄始终知道,这一场伦经的目的,决计不是在逻辑上将对方打倒,而是说服最重要的旁观者。
所以薛瑄恭声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太祖皇帝定圣学之正宗。太宗皇帝更是亲书《文华宝训》,《圣学心法》又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其意就是定圣学以立万世,教后嗣之君,保佑大明之天下。”
“一道德而同风俗。因之取天下之士”
“此乃本朝道统所在,万世之根基,不可轻动。”
“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他不能不回应了。
太祖皇帝虽然崇尚理学,但是太祖皇帝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信的儒生,比如与理学家在孟子上面的争论,比如对天地左旋还是右旋的争论,太祖皇帝从来不是偏听偏信的皇帝。
太宗皇帝同样不是。
但是将理学与大明朝廷深度捆绑,却是在太宗十年前后确定的。
为什么?
一方面,理学对大明统治天下的确是有用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太宗皇帝再为自己的皇位合法性找根据。
众所周知的靖难之战,也让太宗皇帝一直有一个心病。
不是别的,如何洗掉靖难之战身上的鲜血,确定自己的合法性。
毕竟太宗皇位是怎么来的,天下皆知。
他一方面拼命遮掩事实,修改实录等事,否定建文,这些事情就不提了。另外一方面就是从其他方面确定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
太宗皇帝对理学的阐述,有《文华宝鉴》,《圣学心法》。还有大规模整顿修缮宋元理学的总成就。
这是皇帝由治统侵入道统的尝试。
也就是太宗皇帝要表明自己在圣学上的造诣,与上古三王连接。这是一种巩固自己皇位的方式。
同样,这《圣学心法》与李世民《帝范》,还有太祖皇帝的《大明祖训》是一样的,都是要约束后世子孙的东西。
甚至朱祁镇还学习过的。
可以说是一套皇帝的自我修养。
当然了,也不能说没有用的。
皇帝是站在全天下最顶端的人,严格的来说,是没有人可以约束皇帝的。一个明君是必须有很好的自制力,很好的自控能力。
只是单单觉得,皇帝当一个道德楷模,就能治平天下,实在是太过天真了。当然了,太宗皇帝也不觉得,这是对的。
有时候,这些正确的大道理,不过是一些点缀而已。
只是“一道德而同风俗。”这个效果,的确是朱祁镇不能放弃理学的原因。
理学数百年的流传,是大明思想的主流,让大多数人建立在同样一套价值观之上,这决计不能随意丢弃的。
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朱祁镇咳嗽两声,说道:“圣学宽广,无所不容,朕以为唯有互相砥砺,才能明上古先贤之用意,朱子之学,未有不善之处,朕只是求尽善尽美而已。”
朱祁镇做出这个表态之后,很多大臣都松了一口气。
毕竟很多人都是读者《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科举做官的,而今如果真的全部否定了,他们也未必接受。
虽为这一本书,修得并不是太好。
首先是有相当的滞后性,收集的是宋元儒家的思想。当代新思想根本不列入其中,严重禁锢与控制了思想界。
其次,更是从宋元儒家的之中编排出来的,是一种合集类的,并没有什么创见。
其实,这样的情况,很多大臣并非都满意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都保持沉默的时候。
而今朱祁镇这表态,已经确定了,未来很长时间,理学依旧是大明的官学。如此一来,他们就安心了。
可以说而今,薛瑄算是取得了一个大的胜利。
只是薛瑄并不满意,说道:“臣以为朱子之说,虽然有小瑕,却无足一提,太祖太宗之圣意,暗合圣人之心,当传万世。陛下不谙圣学,至于迷泽之中,乃是臣等之过。唯请陛下尊太祖太宗之心,思上古三王之意,重拾圣学,臣以为当重开经筵。”
朱祁镇心中冷笑。
薛瑄一句话,就是朱祁镇读书少,少见多怪,什么致大同之法,什么古文尚书作伪,这都是因为皇帝读书少,不明白古代圣皇治民之心,才有这样的问题出来。
解决这个事情该怎么办?请皇帝多读书即可。
朱祁镇少年时候经筵从来不却,在正统十四年之前,朱祁镇也常常御经筵,但是正统十四年之后,形式大变,大明与瓦刺的大战成为主旋律。
朱祁镇每天公务繁忙,而且他皇位已经很稳定了,不需要再伪装,渐渐也就取消了经筵。而今已经十几年了,朱祁镇也已经四十岁了。
这让朱祁镇如何忍受,朱祁镇虽然不想深入其中。毕竟朱祁镇明白自己的要扮演的是一个仲裁者的身份,太多介入,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此刻,有一种忍不住的感觉。
还好,有人比朱祁镇更忍不住,看不管薛瑄在君前咄咄逼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