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先生也要保重身体。”朱祁镇笑道:“朕还为先生过百岁大寿。”
胡濙轻轻一笑说道:“臣老了,死之将至。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朱祁镇微微一愣,还以为胡濙是开玩笑。但是胡濙语气之中带着淡然,说道:“陛下,臣虽然也有功业于天下,但老臣一身所学,却在养生之上。”
“我自己的身子骨,是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两年前就有一个坎,也是陛下扫平西域,喜讯连连,激起我把老骨头最后一点元气。”
“才算是熬过去,而今却是逃不了了。”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在烟花的映射之下,变化莫测,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胡濙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这把岁数了,早一步晚一步,也没有什么的。想想,臣这一辈子,见太祖之豪迈,见社稷之惨祸,见太宗之英武,见仁宗之仁厚,见宣宗之英气,见陛下之圣明,见太子之好学,知我大明,社稷相承,代有明君,武功远迈汉唐。躬逢盛世,子孙绕膝,复有何憾?”
“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却有些好奇,陛下能不能告诉老臣,您将有何事于天下?”
朱祁镇的心情立即从感动之中抽离出来了,说道:“先生,可是见了李贤?”
胡濙说道:“自然是见了。不过,陛下以为我是被李贤拉过来当说客的吧?”
朱祁镇说道:“难道不是?”
胡濙说道:“当然不是了。老臣已经悠然泉下这么多年了,岂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见陛下心中有惑,老臣曾经也为陛下讲学,以我这九十岁老朽的一些经验,为陛下解惑。”
李贤给胡濙说了什么。除却李贤谁也不知道。
胡濙有没有规劝朱祁镇的意思,除却胡濙谁也不知道。
胡濙却是人老成精,听朱祁镇一开口,就知道这一件事情明显不能成的,自然退而求其次。
朱祁镇说道:“愿闻其详。”
胡濙捻须道:“都说道,儒,佛三教一家,陛下可知其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却回答不上来。
朱祁镇是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还涉猎了一些佛老之书。无他,这就是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共同语言与认知。
朱祁镇不去对这些东西进行一个系统性的了解。连与这些士大夫搭上话,都说不上。
不过,朱祁镇的思想早已成型,他所学的更多是知识性的,去了解,去明白,而不是去践行,对其中很多细微差别之处,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毕竟自宋以来,三家之间很多理念彼此渗透,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让朱祁镇做出一个论断,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胡濙微微一笑,他当初也是朱祁镇的讲官之一。对朱祁镇的儒学水平是有些了解的,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朱祁镇虽然在很多手腕,用人,帝王心术上,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对儒学的认知,还是二把刀。
胡濙说道:“在于有所为。”
朱祁镇一时间,不大明白,说道:“此意何解?”
胡濙说道:“道家是出世之学,佛家更是虚诞之极,唯有夫子之门,从来是入世之学。诚心正意,所谓何事,乃是知这天下有仁义,有大道。所谓圣贤书不过如此而已。而知大义而不为,明大道而不行,非儒也。论语曰:‘知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朱子云:‘存天理,灭人欲’所谓何事?如果为存天理而存天理,为灭人欲而灭人欲,则下之下矣,就是让人不以私情而害公义,不以私心而害大事。这是修身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
“我虽匹夫,但自信在礼部整理历代典籍,也是有所作为的。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陛下身居九重,可谓达之至矣。如果没有兼济天下之心。老臣反而要失望了。陛下既然有此心,就是天下之幸。”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心神微微激动,几乎不能克制。
朱祁镇之所以感动,原因是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胡濙的身份地位。
不同的人说出来的话,会给人不同的感觉。
胡濙是当初辅政五大臣之一,三杨皆去,张辅驾鹤,唯余此老了。
朱祁镇对当初辅政五大臣,其实有一种类似老师的感情。朱祁镇也是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如何做一个皇帝。
这种特殊的感情,让朱祁镇能听进去胡濙的话。胡濙这种支持朱祁镇的话,让朱祁镇心中分量也不大有不同。
其次,就是胡濙乃是用儒家典籍来证明朱祁镇所作所为的正当性。
大部分明代的士大夫都秉承的从道不从君的思想。举着孔孟朱程的金科玉律,来限制朱祁镇的举动。
当然,朱祁镇内心之中其实明白。
这种君臣之间的制衡,是必然的。如满清一般近乎奴隶主的权威,其实并不利于朝廷发展与运作。
但是这种制衡落到他身上了,朱祁镇却是难以忍受。
偏偏朱祁镇在儒学上的修养,只能算是二把刀。很多话,他感觉不对,但是并不能驳斥回去。
这其实是朱祁镇一直心焦的一个问题。
仅仅一面复古的理念,能扛起变法的大旗吗?
胡濙见朱祁镇脸色稍缓,说道:“老臣唯有担心的是两点。”
朱祁镇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请讲。”
“做事最忌反复,要么不做,要做就以一而贯之。”胡濙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说道:“这一点老臣并不太担心陛下,陛下当年要灭瓦刺,被太皇太后一顿责罚,老臣还觉得陛下太过轻率了,却不想陛下以此心秉承二十余年,终于而今逐瓦刺于边荒之地,纳大漠于版图之中,这是太宗皇帝也没有做到的功业,想来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
朱祁镇想起太皇太后,心中不由一阵伤感且骄傲,伤感是太皇太后见不到而今的盛况了,骄傲却是孩提时所说的狂言,他做到了。
胡濙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二,就是君臣齐心了。做事与打仗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上下欲同者胜,老臣看李贤这些年所为,觉得他或许不如杨士奇,但也相差不远,如此大臣,陛下如果不用岂不可惜。”
“即便陛下不能用,也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老臣以为陛下当与李贤好好谈谈了。”
朱祁镇这个时候才知道,胡濙是来做和事佬的。
果然大明皇帝与大明首辅之间这个和事佬,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想来想去,也唯有他这个元老重臣,才合适。
朱祁镇其实明白,李贤的心中的功名之心,其实并不算轻。任何都不可能也不愿意轻易放弃首辅之位。
这或许是李贤对扭转朱祁镇思想最后的努力了。
朱祁镇想起李贤当初所做的种种,心中轻轻一叹,虽然而今即将分道扬镳,但是内心之中,朱祁镇对李贤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而且朱祁镇听胡濙这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一个期望,如果他能说服李贤的话,或许真能让李贤投入自己的阵营之中。
到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
毕竟政治最大的原则,就是将自己人做多,将敌人做少。
而且李贤在很多方面都是胜过刘定之的。
“好。”朱祁镇说道:“就有劳先生通知李贤,让他明天上午就来承光殿见朕吧。”
胡濙松了一口气,说道:“老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