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朱祁镇面前时时刻刻挂着一刻心。
太后临终遗言,他当时虽然不大明了,但是这些日子却时时揣摩,有所感悟,此刻他时时刻刻秉承一种被考教的心态。
时时刻刻就好像面对面试一般。
所以朱祁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太子都在心中揣摩,然后分析用意,然后再想自己该怎么应对,才能让父皇满意。
不能顶着做事。
历史上太子与皇帝政见不合的事情有太多,结果如何?
又不能太顺着,如果父皇觉得我这个太子庸碌不堪,不堪托付大任,又该怎么办?
天家父子,就是如此相处的。
太子被这种三副地图上携带的巨量信息冲击着,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多少有效信心。
朱祁镇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如是,国亦如是。”
“我登基以来,还算太平,但是我一直再想,我大明能有多少年的寿命?但是我细细想来,如果不做改变的话,无非是二百年到三百年上下。”
“两汉,唐,宋,皆是如此。”
“唯独周有八百年天下。战国七雄也有数百年国祚,其因何在?”
“就是在于封建,封建之策用于国内,是大害,但是用于边荒远服,却足以延国运。”
太子立即说道:“此是父皇制定封建策的本意所在。”
这一捧,不留痕迹,又恰当好处。
朱祁镇说道:“不错。”
“兼并乃国家大坏,一旦兼并剧烈,则富者有连陇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陈胜吴广之辈,振臂一挥,就是土崩瓦解的局面。”
“而今天下兼并情况,如何,你在江南走了一遭。”
太子顿时皱眉。
太子是亲自走过江南的,江南土地兼并并不是天下最严重,天下兼并最严重的是江西,福建。但是已经有苗头了。
朱祁镇继续说道:“大明开国不足百年,已经是这个样子,今后兼并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三百年,已经是高估了。”
“而且天下太平,人口滋生,土地却比开国之初,并不多多少,纵然今后有所增加,也不会比得上人口增加的速度。”
“这两者都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故而欲求国家长治久安,非移民封建不可。”
太子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将来情势如果如东周——?”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却不是我所想的了,真如你所说,天下最富饶的土地都在大明,在外不过边角莽荒之地,如果为政者失其政,到时候我这早已入土之人,又能如何?无非求朱家海外诸王,有争气的,勿让中原落入旁家吧。”
“这就不说了,说了封建之事,再看石亨之事,你有何感悟?”
太子朱见濬一时间恍然大悟,说道:“父皇想让石亨在西域立国?”
朱祁镇淡淡说道:“要看石亨如何决择了。说实话太祖当年杀戮功臣,虽然这些人都有取死之道,但是还是有过刻薄了。”
“石亨大功于国,不管朕怎么杀了他,在外人看来,就是天家没有容人之道,如此一来,将来如果有国家危机之事,有功高震主之将,恐怕就自己疑神疑鬼了。”
“故而,这大将能不杀,就不杀,能保全就保全。”
“这才是国家体制,休听一些酸儒乱言,虽然用儒家治国,但是真正守护国家的依旧是武将。必然给他一个出路才行。”
“如果他真有能力,我家为周,以其为齐,有何不可?”
齐国就是姜子牙的封国,虽然后来被陈所夺。但是齐在春秋之中也是霸主。
朱祁镇转过头来,对太子说道:“记住作为皇帝,你最要知道是,你是君不是臣,不要与臣子争功,也不要惧怕臣子无功可赏。”
太子说道:“孩子明白。”
其实他还不知道,大明偏安这一句话,他算是明白了,但是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大争之世,不过他心似乎有所领悟。
如大明与安南谅山之战,动则近百万军队相争,斩首三十万,更不要说明灭朝鲜之战,破瓦刺之战,而今西征之战。
动用人数都不在少数。
如果说这是大争之世也说得通。
只是他不知道,朱祁镇的意思是,正在大西洋东岸蓬勃发展的大航海时代。正是一切航海家辉煌的时代。
哥伦布此刻正在一次次准备自己的环球航行,到处碰壁,但是距离他来到菲律宾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大航海的号角声从大西洋东岸传到了大明,只有朱祁镇听得见这大争之世的开锣。
太子不去纠结这一点,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皇,你待忠国公实在宽宏大量,只是对待刘先生,似乎有一点——”
朱祁镇听了,微微皱眉说道:“似乎怎么了?”
太子听朱祁镇语气不对,但是话已经开口了,就不好收回去了,索性说道:“刘先生今日失言,不过是一时之失,父皇何必与之计较?让他得直臣之名。”
太子与儒臣们向来关系很不错。
可以说几乎所有士大夫都是忠于太子的。
当然了,这种忠于太子,不是支撑太子与朱祁镇干,而是出于礼法,他们在维护太子地位上不遗余力,不要怀疑他们的决心。
而刘球是一个很有个人魅力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成为大明士林领袖。
在道德之上,他无可挑剔。清正廉洁,绝不徇私。在政事上更是体恤百姓,很多次犯颜直谏,特别是搬到王振的弹劾。更是名振天下。
又是年事高,资历老,德高望重,天下称之为元老重臣。
太子在大本堂的时候,刘球也是去讲过课的。
故而太子对刘球也是有仰慕之心的。觉得是他的师长。
今日之事,朱祁镇看似对刘球没有处罚,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球这个大学士已经到头了,他今后必须在家里养病了。
然后等某一天,皇帝认为刘球病太严重了,不能理事,再找一个代替他。刘球就名正言顺的退出政治舞台了。
如果皇帝再狠一点,让太医暗示刘球。刘球只能被病死了。
崇祯皇帝都能杀内阁大臣如杀狗,朱祁镇岂能坐不到,只是他不想这么下作而已。
朱祁镇对太子这个态度非常警惕。
无他,如果之前太子这个态度,朱祁镇或许并不是太警惕的。因为之前朱祁镇一直想推动大明政策缓慢变化,是渐进性改革,而不是狂风暴雨的变法。
在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虽然与士大夫集团有合作有冲突,但是总体上来说,是合作多于冲突的。
但是而今朱祁镇的心思变了。
一旦变法正式启动,朱祁镇也不至于将士大夫集团当成不死不休的敌人,因为这不可能的。
之前江南一些变化,就已经说明。
士大夫集团是缠绕在大明国家机器上的藤蔓,除非砸掉这台机器,是很难将这个集团连根拔起的。
所以即便朱祁镇开始变法,也不会有这个狂妄的想法。
但是朱祁镇与文官士大夫集团,很长一段时间,冲突大于合作却是免不了了。
甚至双方的冲突会非常尖锐,说不得要填上几条甚至更多的人命。这个时候,太子如果与文官士大夫走的太近,会让朱祁镇很为难的。
朱祁镇整体上来说,对太子朱见濬还是很满意的。而且毕竟是亲生儿子,他可不愿意父子之间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于是乎,说道:“你觉得武进恽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