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亲政之后,就知道天下太平就是一个伪命题。
只要天下之间国家分别消灭不了,实际上各种矛盾消灭不了,就没有太平可言。
只要不是天下大同,任何形式的所谓安享太平,不过是遗祸后世。
任何享受与懈怠,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是你的前辈付出了,或者说你的后辈们代你付出。
这就是朱祁镇与文武百官从认知层面的不契合。
在刘球在很多人看来,而今大明就已经很好了。国力强盛,政府富足,外部威胁消弭,而内部矛盾还在控制之中。
朱祁镇深吸几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说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人吗?”
刘球说道:“如果臣一死可以换陛下休兵止战,换来无数河北,西北百姓父子得全,夫妻得保,臣一死何憾。”
李贤此刻脸色微变,狠狠一脚踩在刘球脚上,行礼说道:“陛下,刘公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陛下如果加以极刑,岂不是有伤陛下之明,请陛下示之以宽。”
“父皇。”一直在旁边的旁听的太子立即出列,行礼说道:“儿臣为陛下贺,国有谏臣,乃社稷之福。”
朱祁镇心中冷笑,对太子说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太子身上一颤。
对于太子来说,朱祁镇是有双重属性的,既是父亲又是君主,朱祁镇在太子心中的权威也是双重的。
他出来回护刘球已经用尽了所有勇气,被朱祁镇如此训斥,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跪在一侧,低头俯首。
一会儿功夫,朱祁镇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的七七八八了。
什么怒火,什么伤心,什么委屈,都一扫而空,又恢复到冰冷的如铁的思维之中,是一个皇帝的思维。
首先他想到,刘球不能杀。
刘球声望重于天下,乃是士林清望所寄。他是能执掌士林舆论的那一个人。
杀了刘球,就代表与士大夫集团公开决裂。
当然了,以朱祁镇而今的权威,杀一刘球,未必杀不得,就好像是太宗皇帝杀方孝孺一般,太祖皇帝处罚刘三吾一般,后患都很大。
特别是方孝孺之死,就代表了大明皇室与士林之间的决裂,这一件事情即便是在这个时代,依然还有影响力。
杀一刘球。
固然不可能如当初灭方孝孺十族政治影响力大,但是可以想象大明内部的政争的加剧,君臣之间隔阂的加深。
这不是现在朱祁镇想要的。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他提出西征,其实有一点不合时宜,是有一点早的。
虽然大明在南边用兵,北边边军与京营已经修整了好几年了,于谦深耕西北,多年以来,朱祁镇都没有调西北的存粮,修缮水利,屯兵积粮,为出兵西域做准备。
这一点于谦做的很好。
但是安南的战事毕竟没有结束。
在国家财政之上,是有一些困难。当然了这种困难,与正统十四年的财政危机来比,就差太远了。
是那种撑一撑就过去的危机。
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安南战事平息,最少从大军作战转为治安战,大军只需留驻的军队之外,就可以从安南撤军再打不迟。
只是朱祁镇这样做,其实有一点试探的意味。
朱祁镇既然做出决定,改变现有的政策。却也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朝廷大政的改弦易辙,仓促为之。恐怕出乱子。
就好像是赵高乱政之前,也要先指鹿为马,先看看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
而今朱祁镇这个西征政策,也是想看看,谁是听话的,谁是不听话的。
朱祁镇预料到了,必然有人反对。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刘球会如此激烈的反对。
甚至朱祁镇可以预料到,这不是一次矛盾的积累,而是不知道多少对朱祁镇行政不满的总爆发。
李贤看似做和事佬。其实他所站的位置非常明显,他内心是同意刘球的意见,只是他更多心念大局。不愿意在内阁会议之上,闹出严重的政治事件,比如朱祁镇一怒杀了刘球。
朱祁镇之所以用西征这一件事情做试探,其实他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在士大夫的接受程度上,要比西征这一件事情难以接受太多了。
西征这一件事情,无非是武勋集团扩张,北方百姓大概有受一些苦。但是对大多数士大夫集团并没有切肤之痛。
但是朱祁镇接下来的举动,定然会让他们有切肤之痛。
而刘球这一件事情都无法接受。
如何期盼他们接受别的事情。
甚至,朱祁镇一直以来想用稳健妥协的态度,来推行自己的政策,本身就是一个妄想。
朱祁镇从罢免曹鼐之后,一直以来君臣和睦的政治姿态,也要有改变了。
一来是,文官士大夫已经从朱祁镇当初罢免曹鼐内阁之中走了出来。二来就是朱祁镇的功劳了。
朱祁镇很多事情,特别是对内阁的放权,其实助涨了文官士大夫势力的增长。
三来是,就是随着朱祁镇很多政策,其实都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多次。
特别是南方士大夫。
苏州陆永案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
也许这些人并没有与朱祁镇对抗到底的意思,但是他们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否则皇帝以为他这样做没有问题,继续肆无忌惮怎么办?
政治就是这样赤裸裸的。
朱祁镇一瞬间因为这一件事情想到了很多,当然了未必全部是真的。只是朱祁镇而今正是心思敏感之时,所以疑心特别重。
他更多从最严重的角度来看。
刘球在朱祁镇的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当然了,这个死人,未必是生理上的死亡。而是政治上的死亡。
杀不杀刘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西征这一件事情,必须做下来。
如果刚刚开始朱祁镇有试探的意思,而今这一件事情,似乎成为朱祁镇的权威的试金石。
政治上所有人都追求强者。
如果今日区区刘球就能阻止朱祁镇的施政,或许在历史上能得道一个美名,但是朱祁镇今后想做什么,就会有无数个刘球来效仿前贤。
他要做事情的政治阻力,就高出无数辈。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我岂会使此獠独得直名,既然他连君前都会胡言乱语,想来是年事已高,神志不清了,令太医院诊治,先回府修养吧。”
朱祁镇这一句话,刘球就被神志不清了。
刘球对这局面早就有所预料,淡然的将头上的乌纱帽放下来,说道:“臣谢主隆恩,只是西征的确不合时宜。”
朱祁镇只是冷哼一声。
怀恩会意,立即带了两个小太监上前,说道:“刘大人,不要让小的难做。”
刘球面无表情,行礼如仪,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只是在迈出武英殿的门槛上的时候,重重被拌了一下,差点被绊倒了。
朱祁镇问道:“你们谁愿意与刘球一起?”
场上自然是雅雀无声。
没有敢在这个时候触怒皇帝。
朱祁镇目光扫过所有人,说道:“既然如此,这一件事情就定下了,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做准备,明年大军征西域。”
杨洪与罗通并列出列说道:“臣等遵旨。”
他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朱祁镇虽然生气也没有意气用事,而今已经是秋天,冬日用兵不便,故而将西征的日子定在明年。
这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供准备,也不算是仓促。
随即朱祁镇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