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祁镇酝酿对军制动手。
而今终于尘埃落定,转变到收尾阶段。
虽然是收尾,但也是万般纷杂。朱祁镇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因为新制度遇见的都是新问题,虽然朱祁镇借鉴了汉唐宋的一些制度。但是真正落实掉执行层面。很多细节都要一一敲定。
而且,大框架,朱祁镇已经定下来了,但是具体到下面每一处具体的职权划分,又牵扯到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不,五军都督府,而今已经是枢密院之间的恩怨。
朱祁镇的工作量一下子大增。
政务流程,勾心斗角。
这一次百官条例的初稿审定,确定了考成法与军制改革这两件大事。
这些事情在中央方兴未艾,但是江南也因为朱祁镇的决定,风雷初动。
寇深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自然用了雷霆手段。以陆永为首苏州士绅,首当其冲。
陆永的待遇立即变得不同了。
本来仅仅是软禁,但是立即从软禁变成下狱了。流放旧港,限期必须出离开。
陆永在苏州府的大牢之中。
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寇深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那就是在牢房之中也算是有一个单间。
但是苏州牢房毕竟不是诏狱。
因为诏狱常常要关押大官,故而诏狱之中,其实有专门给达官显贵的牢房,待遇上与外面的客栈差不多。
但是苏州府就没有这个待遇。
即便是好一点的牢房,也因为各种潮湿腐败的味道,以及隔壁的便桶什么的,整个牢房之中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味道。
陆永大半辈子,固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是也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待遇,刚刚进入牢房之中就病了。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就在恍惚之间,忽然感到头上一凉,有人在身边低声说道:“爹,爹,爹。”
陆永这才打起精神,强撑着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却是他的几个儿子都在,一个个都跪在他身前。见陆永睁开双眼,一时间欢呼雀跃,甚至有喜极而泣的。
“爹,您喝药吧。”陆永长子说道。
陆永看了他的四个儿子都在,咳嗽两声,说道:“看来,老夫还是得了寇某人的人情。”
真要严格的说起来,他几个儿子也进不来牢房的。
“爹,寇大人来看过您了。只是孩儿不清楚,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永的长子忍不住说道。
寇深与陆永当初也是一个衙门出身的,要说彼此关系多亲密,也是没有的,但是大体上却也是熟人。
寇深虽然对陆永下手了。但是却还留了一丝脉脉温情。只是不知道这一丝温情是用来安抚江南士绅,还是对陆永的歉意。
陆永咳嗽两声,说道:“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们。这一次苏州士绅共举我为代表,并不是我陆家有何过人之处,无非是因我陆某人恰当其位而已,如果在朝中任职那几位回乡,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爹,那就不说话便是了,何至于今日。”陆永长子说道。
陆永咳嗽一声,说道:“你当爹舍不得那些土地,朝廷不过是清丈而已,又要不了我们的田,最多多一点赋税劳役而已,我陆家出不起吗?”
“不,从今之后,我太仓陆家就是苏州士绅之首。整个南方士绅都欠了我陆家一个大人情。”
“这才是我要留给你们的东西。”
陆永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了。
几个儿子连忙上前,抚胸的抚胸,拍背的拍背,才让他缓过气来了。他轻轻一叹说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唯一放不下的无非是陆家,时势如此,我也只能给你们留下一分人望了。”
陆永自然不是心甘情愿如此。但是事情逼得他只能进不能退,只能拼了这一条老命,给未来陆家一分根基。
如果在此之前,苏州陆家,还是全天下无数家族之一,但是在而今却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这都是陆永用一条命换回来的。
当然了,陆永仅仅如此,陆家的地位也是一时的,剩下的却要陆家其他人在科举之上,有所发挥。才能巩固这一点。
陆永四个儿子听了,纷纷跪在地面之上,陆永的长子说道:“让父亲劳心如此,儿子等不孝之极。”
陆永说道:“而今说什么都晚了,记住,不要浪费了我这一条老命换的人情。”
“爹,儿子我读书不成,就奉你老人家去旧港吧。”陆永年纪最小的儿子说道,他方才二十出头,从小好厌恶读书,好舞刀弄枪。即便让他读书也不会有什么成就。
而且老父流放万里之外,陆家没有一个儿子跟随也太不像话了。
陆永点点头说道:“好。”他微微一顿说道:“也罢,趁我在,就分家吧,你们三个兄长各有司掌,就按原本的来办吧。老四,家中所有浮财都归你,今后你就跟着我就在旧港开支落叶吧,如果有一个万一,我陆家血脉总不至于断绝。”
陆家的家风还是相当不错。
几个儿子没有一反对的。
于是乎,陆永的四子,带三五伴当,藏了千余两白银,准备跟随陆永一路风雨往旧港而去。
皇帝的命令很急。
故而,不过数日,时间就到了。
一并流放的大抵有千余人,读书人固然有,但却也不全部是读书人。
有些是正撞到枪口上的倒霉蛋,即便是后世还有一些人看不懂风头,要顶风作案,未必是胆大,更多是无知。
放在古代也是一般。
陆永这般的,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心中有数,与他这般也有不少,但是更多的是土财主们什么都不晓得,真以为这一次塞些银子,就能过去,结果自然是去旧港走一遭了。
千余被士卒押送着,陆永也被儿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在行人之中。
忽然见无数百姓簇拥过来,为首押送的人有些紧张,却见为首几个老者说道:“我们与陆兄相交数十年,今后恐怕见不到了。特别来送一杯水酒。”
这正是当初与陆永密议的几个老人。
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士,这些士卒也不敢得罪,毕竟寇深只是过路财神,总是要离开苏州的,但是这些人才是苏州地头蛇。
他们自然要通融。
陆永强撑着与这几个对饮一杯,说道:“我陆家的事情,就托付给诸位兄长了。”
“陆老弟放心,一切有我们。”这几个老者自然拍胸脯说道。
这些老者离开之后,却有更多人过来。陆永的儿子立即上前拦着,说道:“家父有病在身,实在饮不得酒。”
“无须陆公饮酒,我们只是以一杯水酒聊表心意而已。”
于是乎在苏州城大街之上,无数鲜衣怒马的士绅都在陆永身边自顾自的敬陆永一杯酒,然后退下。
一时间举城都在送陆永。
即便有远处也有很多百姓都在看着。
一个小孩子远远地问道:“爹爹,他是谁?”
“是一个大好人,就是因为他,皇帝才减了江南的赋税。”孩子的父亲说道。
这个孩子也用崇敬的目光看着陆永,说道:“我长大了,也要做这样的人。”
很多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但是整个江南有一套与北京完全不同的舆论体系却是事实。
同样一件事情,在北京看来是一个样子,在江南看来,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以江南财富之重,这一套舆论体系很难被压制下来。而北京那一套舆论体系却是依附在皇权之上,随着皇权的兴衰而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