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九年,十月底。
汛期算是彻底过去了。
不管是淮河与黄河,今年最后一拨汹涌的洪水,总算是没有弄出什么大动静出来。
于谦这才有机会回到京师述职。
于谦一到京师,朱祁镇立即下令于谦越次觐见。
当朱祁镇再见到于谦的时候,心中不由的感慨于谦已经老了。
当时年富力强,正是当打之年的于谦,而今已经年近六十,两鬓斑白,行动之间,已经见了老态。
虽然依旧双目如电,炯炯有神。
当时当初那为三十多岁,意气风发的于谦相比,却依旧衰弱了许多。
任你多了不起的英雄豪杰,都逃不过岁月的消磨。
朱祁镇与于谦坐定,说道:“先生辛苦了。”
于谦说道:“老臣不敢当,老臣居有华屋,行有侍从,食朝廷之俸禄,何苦之有,唯怜江淮百姓,年年必遇洪水,衣食性命尽赴洪涛之中,笔墨难言其辛苦之万一。”
朱祁镇自然能听得出来于谦隐藏的劝谏之意。
随着朱祁镇威望越来越盛,大部分臣子已经不敢直来直去的劝谏了,都是含蓄的表明。
朱祁镇心中感叹:“于谦心中大抵不反对对瓦刺用兵,但是他估计觉得,内重而外轻,不应该在国内大灾连连的时候,出兵于外。”
只是朱祁镇也是无奈。
谁知道那些年会风调雨顺?
朱祁镇只能岔开话题,说道:“先生在江淮之间,正是江淮百姓之福。”
于谦说道:“不然,臣在淮安,凤阳一带视察水利,赖陛下天纵英明,河淮分离,别立会通河沟通南北,借生民之困,方才有今日的局面,否则这几年江淮之间的洪水,为害只会更广,百姓只会更苦。”
之前黄河,淮河,运河三者之间,互相牵连,形成一套十分复杂的水系系统,彼此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根本无从下手。
所以,朱祁镇宁肯花大力气,甚至消耗他的战争储备,也要营造黄河新河。因为只有将黄河分解出这个复杂的水系之后,淮河与运河之间的关系才能相对单纯,才能有修缮的可能。
否则即便花费亿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须知就大自然本身而言,大部分河流都有来回改道的本能,想想就知道,如果河流不改道,大部分河流下游的冲积平原是怎么来的?
将河流限制在河道之中,这本身就是违背河流天性的。
所以,随着河流下游过度开发,洪水之患是必然产生的。
即便如此,与大自然的作用相比,人的寿命太短了,所以真正打造出固若金汤的河堤,也是能支撑百年以上的。
但是黄河,淮河,运河纠缠在一起,其中泥沙堆积的速度,是自然演化的好几倍,不管怎么修建,也不过支撑几十年,甚至更短,年年修,年年溃。
非不用力,实际上扭曲自然天性。
即便因为黄河上的用度,影响了很多事情,朱祁镇也不后悔。
朱祁镇说道:“这都是先生为政之德。”
于谦说道:“无陛下,臣又能有何作为?唯有陛下仁心,方是社稷之福。只是陛下清理河北水利,整顿黄河新河道,为何不除恶务尽?”
“天下何处水害最大?无非黄河?无非凤阳?”
“凤阳又是帝乡,陛下岂能坐视父老乡亲,受水灾之苦而不顾?”
“臣观洪泽湖,已经是地上悬湖,威胁祖陵,陛下宁不思之?”
朱祁镇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不管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普通人,自己家的祖坟总是要看护的,于谦拿这个说事,让朱祁镇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于谦继续说道:“臣知道而今朝廷用度紧张,但是只要陛下答应,臣不用京师一钱,就疏通好淮河,建立好洪泽湖堤坝。”
朱祁镇一听顿时来的兴趣。
而今淮河入海是从黄河故道而过,但是这故道本就是地上悬河,所以淮河水入海太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通一条淮河入海渠道。
只是这与黄河不一样。
黄河新道,乃是黄河自己冲出来的。
夺了好几条大小河道的故道,故而于谦只需沿着河道修建堤坝就行了。
而淮河却硬生生挖出一条入海通道。
这一段河道并不算太长,但是土方量却要远远超过黄河新河的大堤。其中花费更不用说了。毕竟如果淮河入海河道不畅,将来还要出事,这条河道必须宽,也必须深。
花费就太大了。
再加上洪泽湖的问题。
洪泽湖就是,淮河河水不能入海,而流入了洪泽湖,泥沙淤积之下,洪泽湖也是一个地上悬湖。高过附近的地面。
大明祖陵首当其冲。
开通淮河入海通道,与建立起洪泽湖堤坝,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个治标,一个治本。
其中花费也很大。
虽然朱祁镇最近战略重点在北伐之上,但是朱祁镇对国内很大工程,并非没有评估过的,还有荆州的千里长堤,浙江的海堤,还有云南巡抚曹鼐提出的滇池治理计划,说能为云南开出新田数万顷。
等等。都是朱祁镇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朱祁镇很好奇,于谦是从哪里弄出这么多钱的。
要知道,于谦这个河道总督权力,大归大。
运河,黄河,淮河治理,以及漕运,都归于谦管,但是河道总督每年得到的经费是有限的。于谦是从什么地方弄来钱?
朱祁镇问道:“先生准备怎么办?”
于谦说道:“臣准备做两件事情,整顿河道上的钞关,而今陛下多属意海运,再加上河北粮食丰收,如果不是因为北方用兵,北方的粮食足够用了。”
“故而漕粮数量减少,而今每年不过两百万石。”
“会通河疏浚之后,南北船只来往不断。”
“然国家治理运河,花费亿万之数,沿途河关,却中饱私囊,上缴朝廷少之又少。更有无数官员,士绅,皆功名夹带货物,斯文扫地。海关每年能为朝廷纳税数百万两,臣以为河关每年在百万之数。臣请将运河七关,从户部转到河道总督治下,臣用河道之税,治理河道。”
“此其一也。”
“沿海土地,虽然单薄,但并非寸草不生,先前多属于盐场,采芦苇所用,而今盐场多用于晒盐法,不再需要芦苇,而因为中原多灾,流民渐起,臣以为当令流民在此屯田,所出田产,计入治河经费之中,待工程一毕,划为郡县则可。”
“有此两者,虽有不足,但足以兴工,臣请久任河道,十年之内,必竟全功。请陛下念江淮百姓之苦,广开恩泽之门。”
朱祁镇听了,心中感叹。于谦筹划这一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了。
说起来容易,但是其中很多事情非亲身考察,不能得其究竟。就比如说运河各关,每年收入不过十万两而已。
这还是在周忱将钞关税给折银了,否则之前收的都是擦屁股都显硬的宝钞。
从十万两到百万两,其中固然有漕运多走海运,已经达到每年四百万石的数目。总计而今,比宣德年间,每年多出两百万。
运河也多出了运输空间,也让运河商业气氛大增。
朱祁镇以为海运大兴,运河就会衰落下来,但是事实证明,朱祁镇想差了。
总体来说,整个大明都呈现出一种运输方式限制了运输量,海运固然兴旺,但是总体运输量来说,依旧达不到南北交流的上限。
就好像并不会因为开通一条高铁,让高速没有人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