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说道:“如此说来,先生之准备大用水利学堂的学生了?”
杨溥说道:“正是。陛下尝言,官无封建,吏有封建,臣以为诚金石之言,臣之家人说,而今北京治安要比之前好多了,正是于大人在北京之遗政,其核心就在于废除吏之封建。改用童生秀才任吏员,北京局面才焕然一新。”
“吏治之不行,多因滑吏把持地方,损公肥私,欺上瞒下。臣以为陛下之政,诚万世之长策。”
“臣愿意为陛下行之。”
“臣以为陛下单单建立水利学堂还不够,应当建立起培养天下胥吏的学堂,如果天下胥吏都读圣贤之书,习君子之政,由朝廷分配,哪里有胥吏之害。”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背对着杨溥,愣愣的看着窗外,陷入沉思之中。暗道:“等等,倒是出了什么误会,为什么杨溥居然赞同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觉得自己大量建立学院,培养一批又一批的专业人才,就是为了对抗文官士大夫集团,已经科举这一个链条之上所有利益共同体。
这么多年来,朱祁镇从来不敢小看任何一个大臣,因为每一个大臣能站在他面前,都是身经百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宦海沉浮。
朱祁镇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对面想不通堪不破。
不过是一场“你知道我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的游戏而已,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大家相互看过底牌,然后装着不知道,当暗牌打而已。
各种心机揣测之下,真正政治主张,是很难瞒得过人的。
不管是杨溥的,还是朱祁镇的。
两个人很多时候,只是不想触碰对方的底线。寻找一个符合大家利益的折中办法而已。
所谓和而不同是也。
但是今天朱祁镇听杨溥的话,似乎发现杨溥真没有猜到自己的想法。
朱祁镇第一个想法,是不是杨溥在骗我?随即想到,不像。
即便杨溥将这一件事情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也不会主动要求建立一个培养天下胥吏的学堂。
这是朱祁镇一直想做,却一直害怕触动太大的事情。
朱祁镇立即调转心思,将自己放在杨溥的位置上,他见这些事情会怎么想?
首先,杨溥在乎天下小吏的利益吗?
不在乎。
杨溥身后是科举集团,是士大夫集团,至于所谓世袭的胥吏,杨溥从来不看在眼里。而且这些胥吏在朝廷之上,有利益代言人吗?
没有。
即便有胥吏出身的官员,如同况钟,也是太少太少了。根本形成不了一个统一的政治集团。
其次,建立起培养胥吏的学院,对杨溥有好处吗?
这个好处,并不是杨溥个人好处。毕竟在操守之上,杨溥是信得过的,这个好处,是政治集团的好处。
似乎是有的。
朱祁镇心中一亮。
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是少数的。即便水利学堂之中也是有大量童生存在。也就是说,今后很可能会存在一个现象。
那就是,靠不上秀才举人进士的人,才会考各种学院。
其实这个政策损失的是各地的胥吏,而给士大夫集团带来的是权力扩张。
也就说,杨溥从来没有将这些人自外于士林。
朱祁镇与杨溥对一个相同的事情,得出不同的结论,就是两个人有一个基本观点冲突。
朱祁镇认为,培养出来各种学生,总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治集团,用来对抗士大夫。而在杨溥看来,这些人依旧是士大夫集团的一员。
朱祁镇眼睛一亮,心中暗道:“杨先生,不管你是真没有想明白,还是在与朕堵将来这些人会老老实实的当事务官,为进士出身的大人们分担政务。朕和你赌了。”
当皇帝久了,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利益生物,他才不相信,今后每年一两万毕业生,会臣服与每三年三百多进士的脚下。
有利益就有分裂,没有利益冲突,朱祁镇也能给他制造利益冲突。
比起利益集团的更迭,皇帝的更迭显得太频繁了一点。朱祁镇觉得好好的锻炼身体,争取活得久一点,能看见进士被打落神坛的一天。
朱祁镇微微一笑,转过身对杨溥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这一件事情具体该怎么做?”
杨溥说道:“应该以南北两京开始,六部各衙门的胥吏今后都从这个学校之中挑选,将来人数多了,再考虑其余府县不迟。”
朱祁镇也知道,事情要一步步来的。很多政策推广的快,就是害民之策。
朱祁镇说道:“好。就依先生的,就命名为治政学院。开学那一天,朕会去的。”
杨溥说道:“臣遵旨,只是工部水利事务?”
朱祁镇说道:“朕也准了,只是事关重大,先生还是递一个题本,朝廷上议一议再说吧。”
朱祁镇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
这就是走一个过场。或者说就是一个形式。但是有没有形式,是相当重要的,如果两三人决断,那就是谋于暗室。但是哪怕事先已经决断了,但是在朝廷之上走了一圈,就是决于众议,是完全不一样的政治生态。
杨溥咳嗽两声说道:“老臣明白。只是而今天下应陛下之命,兴修水利,朝廷不能不有所作为,河南巡抚多次上奏,去岁今岁黄河侥幸才算是保住了河堤,想要永绝后患非大修不可。陛下而今整顿工部,是不是也让工部领衔修整黄河大堤,也算是示天下表率。”
朱祁镇听了杨溥的话,心中一叹,暗道:“杨溥的杀招在这里。”
朱祁镇眼睛向一边一瞄,却见商辂正在一边的小案之上,伏案急书,就是在记起居注,朱祁镇接见大臣的一言一行都是要记录在案,为将来编实录的素材。
这让朱祁镇很多时候都要注意言辞。
杨溥又是说这个又说那个,一件件事情都是按着正朱祁镇的意思来办。就是为了这最后一件事情。
图尽匕现不过如此。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商辂,你先出去。”
商辂停笔说道:“陛下,臣受命著起居注,不敢片刻稍离。”
杨溥咳嗽两声,说道:“你出去吧,我与陛下有几句话要说。”
商辂看了看杨溥,最后说道:“是。”这才起身出去了。
朱祁镇心中暗暗冷哼一声,却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因为朱祁镇是皇帝,文臣在皇帝面前都喜欢标榜道德,礼志,法度,祖制之类,就是以身做表率,将皇帝限制在某一个框架之中行事。
商辂这般作为,都不是说杨溥的威望比朱祁镇还盛,而是文臣都喜欢在皇帝面前表现出从道不从君的做法。
但是杨溥不仅仅是首辅,还是大儒,乃至于文坛领袖。
说白了就是矫情。
但是朱祁镇也没有办法,有这样矫情的臣子,固然很不爽,但是他们还是有一些道德修养的,那么唯利是图,什么底线也没有,为了权力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大臣,朱祁镇更加不能忍受。
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还要加以褒奖。
毕竟,儒家即便有种种缺陷,但是在总体上,儒家还是维护朝廷体制,甚至可以说,从儒家学说之中,抽调“君”这个字眼,剩下的根本就不成体系了。
“陛下。”杨溥说道:“臣知道陛下疑我,但是黄河大堤,年久失修,实在不能再拖了。否则是会出问题的。”
朱祁镇说道:“前番不是拨银不少?怎么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