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说道:“于谦誉太过,行太高,德太深,为人白壁无暇。故此,却不是首辅的人选,甚至不能进内阁。”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都好话,却得到一个坏结果。
杨士奇说道:“陛下,以为杨溥对河北治水之策态度如何?”
朱祁镇说道:“次辅是很支持的。几乎毫无阻碍。”
杨士奇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捧杀之策,如果于谦在治水之事上出一些差错,还好。如果他一点差错都没有,反而更危险了。”
“别的不说,老臣只说一件事情,河北百姓已经有人在说:‘生我者,父母也,活我者,于公也。’”
朱祁镇心中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他为治水花费了多少精力,搞定多少事情,而今百姓却称赞于谦。
不过,要说多生气,倒也不是。
毕竟朱祁镇也是很清楚,于谦行事能力,甚至说如果没有于谦,这河北治水工程,恐怕要换一个办法来办了。
但凡办事,都是先得人,而后做事。
甚至朱祁镇心中,还有一点淡淡的自豪。毕竟于谦是他选出来的。
杨士奇说道:“臣听闻有十万班军在于谦麾下。”
朱祁镇说道:“是。应该有一十四万。”
杨士奇说道:“于谦在河南,山西,都任过职。所过之处,处处留芳,百姓不只是一次挽留,而且于谦也担任过顺天知府。顺天府内外皆感其德。而今直隶诸府百姓,望之如见父母,京营军中,又有士卒感其恩德,陛下又想让他坐镇内阁首辅。”
“陛下以为于谦会有什么下场?”
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一下子扑面而来。
从一开始,朱祁镇都非常非常信任于谦。一方面的确是于谦在历史上留下的好名声,力挽狂澜,大明中兴之臣,而且对皇室忠心耿耿,不管是对历史上的英宗,还是景宗,于谦都可以无愧于心。
这种能力上极强,人格上堪称完美的大臣。朱祁镇岂能不留心。
更不要说,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朱祁镇也派了锦衣卫监视,结果连监视于谦的锦衣卫,也为于谦所折服。
更是让朱祁镇确定了一点,于谦才堪大用。
早早就有想让于谦做内阁首辅的想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于谦会造反。
但是此刻,他猛然想起这个可能,忽然发现,这并非没有可能的。
不要看京城有几十万大军,如果发动一场政变,只需要几千人就足够了。
于谦如果完成治水大业,估计在河北的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就好是李冰一般,一条都江堰,足够李冰被蜀人两千年祭祀。
于谦在军中与军中也有了联系。再加上于谦本身的威望与才能。如果他当上了内阁首辅,的确是这种能力。
固然,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于谦在历史上已经证明了自己。
但是历史已经改变了,人心唯危。谁知道一瞬间心中有多少个念头,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而已。
用历史上于谦的作为来衡量现在的于谦,简直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而且作为一个皇帝,他要做的并不是去分辨周公与王莽,谁忠谁奸,而是绝对不能让下面的臣子之中,出现如同周公王莽一样大臣。
“是我的错。”朱祁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是我害了于谦。”
其实朱祁镇听到杨士奇如此说,他已经知道了,谁都可以当内阁首辅,而于谦不能,最少在河北治水大功告成之后不能。
必须等这一件事情过去数年,乃是十年之后,让时间消散了于谦的影响力,于谦才能入阁。
但是于谦而今已经四十岁了。而河北水利距离完工,还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也就是说十几年之内,于谦是不可能入内阁的。
于谦而今四十出头,十几年后,恐怕就年近六十了。很多事情都物是人非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变化,朱祁镇也说不清楚了。
而且入阁的机会,难道真有很多吗?
就朱祁镇本身来说,其实也不大想频繁的调整内阁人选。每一次调整内阁,争夺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很多很多。
更让朱祁镇感到绝望的是,是他自己一步步将于谦放到这个决计不能入阁的位置上的。
朱祁镇一时间连怪谁都不知道。
杨士奇其实还有什么很多话没有说。他不想让于谦入阁的原因有很多,大明管理,非翰林不得入阁。
他即便知道朱祁镇对这个潜规则,不大在意,但是朱祁镇不在意,有人在意。
而今进入内阁的人,都是翰林官出身。
而于谦不是。
这就很让于谦遭到非议了,这也是历史上于谦有力挽狂澜之功,最后还是一个兵部尚书。
其次,圣眷这东西,杨士奇在朝中起伏几十年,早就看透了,那是靠不住的。
解缙得圣眷吧,结果被冻死在雪中,纪纲得圣眷吧,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得圣眷越多,越被小人嫉妒,一旦圣眷不在了。
就是灭顶之灾。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于谦的性子有周忱半点圆滑世故,杨士奇也就放心了。但是于谦的性子,实在是太过君子了。
以上所有问题,如果杨士奇是于谦,都有办法解决的,无非是自污明志而已,贪一点钱,做一点坏事,总有办法,会打消皇帝猜忌之心的。
但是于谦会吗?
甚至于谦一辈子,愿意当皇帝的应声虫,当三旨相公,未必不能保全自己。
但是于谦会吗?
不会的,会就不是于谦了。
在皇帝权威越来越盛的将来,一旦于谦因为某些事情与皇帝有了冲突,于谦很可能就被皇帝亲手除去。
所以兰芝当门,不得不除也。
圣眷这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
杨士奇对于谦这个学生,内心之中也是很矛盾的。喜欢于谦的办事能力,也欣赏他的人品,但又恨他不够圆滑,不够世故,不够不择手段。
但是如果于谦正如曹鼐一般,具备一个政客的素质,杨士奇欣慰之余,难道就没有一点伤心吗?
这也是杨士奇临走的时候,为于谦做最后一件事情了。让朱祁镇心中有这准备,总不会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一步。
朱祁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娘娘在等先生,先生去一趟吧。”
杨士奇答应下来,缓缓的退出乾清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见了杨士奇谈起了很多仁宗当初在南京的旧事,又多加赏赐,封杨士奇一家诰命云云。
杨士奇感激之余,也不好在后宫多待。
虽然两人都已经是老朽了,但是有些话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也就是稍坐片刻,就出了宫。
这一次,杨士奇并没有叫步撵,而是安步当车,一步步走出的东华门。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多年之前一首旧诗。轻吟道:“翠微清旦逐攀缘,携手翩翩记昔年。岩际穿花经宛转,阁中御酒坐留连。悠悠逝日随流水,杳杳高情各远天。俱在兹晨兴暮雨,东门归处不凄然。”
杨士奇心中到底凄然不凄然,却没有人知道,但是在政治上杨士奇这个人算是已经死了。
下一次关于杨士奇的消息传到朝廷之上,却是在数年之后,杨士奇病死之时。
只是那个时候,杨士奇之死已经无关朝廷大局了。
洪宣辅臣集团终于走进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