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多岁的老翁,纵然他自己有骑马的心劲,下面的人也不敢让杨士奇纵马了。所以他虽然骑着马,但实际上却由下面牵着,缓缓的前进。
很快东华门到了,大红宫墙,如金子一般的琉璃瓦,就好像是故旧一般,静默无言的看着这位老朋友。
杨士奇在宫门下马。
立即有小太监抬来步撵。
杨士奇被两个小太监抬着,向乾清宫而去。
朱祁镇并没有在乾清宫里面等候,而是远远的站在乾清宫门口。杨士奇见了,下了步撵。
立即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上前几步,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无须如此,先生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令郎之事,朕也无能为力,还请先生不要怪我。”
杨士奇说道:“犬子自寻死路,国法难容,臣又岂敢有怨怼之心。”其实杨士奇心中未必没有一点怨言的。
如果他当时就处置,他儿子未必就一定会死。
毕竟大明朝廷是有赎刑的,也就是花钱免除刑罚。死罪或免,活罪难逃而已。只是他当时未必没有贪心,以为太皇太后给他遮掩一二,就能永远遮掩下去。只是当他儿子被当做攻击他的把柄,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时候,杨士奇就知道,他儿子非死不可了。
此事想来,未必不悔。
但是有能如何?
人已经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朱祁镇上前搀扶着杨士奇,说道:“先生乃是仁宗东宫老人,不仅仅是朕的先生,也是先帝的先生。”
“今日临别在即,我们不论君臣,只论师生。”
杨士奇说道:“臣谢过陛下。”
杨士奇依旧不敢让朱祁镇搀扶,微微落后朱祁镇半个身位,毕竟朱祁镇可以客气,杨士奇却不敢当真。
两人在乾清宫落座之后,朱祁镇说道:“等一会儿,先生见过朕,就去见一见娘娘吧,娘娘也很念叨先生。”
杨士奇再次行礼说道:“老臣谢过太皇太后关爱。”
朱祁镇随即将周忱的题本,递给了杨士奇,说道:“先生,这是周忱的题本,先生帮朕看看。”
杨士奇双手接过,手中感受到这种熟悉的触感,这种宫中做题本的硬纸,他大半辈子,不知道摸过多少了。但是他却没有打开,说道:“陛下,老臣已经老了,这题本,却是让内阁看吧,杨溥乃是老臣,最为小心谨慎,周忱做事也是圆滑周全,他们两个人认为没有问题,即便是老臣,也挑不出来错了。”
杨士奇很明白,他很快就要远离京师了。这个时候何苦得罪人了,看了奏折,说好说坏都不合适。
真有问题,杨士奇难道要用一辈子清名给周忱作保吗?如果硬挑出刺来,周忱还是户部尚书,他却是山野草民了,纵然杨士奇威名尚在的,但是今后时间长了。周忱有得是办法,报复到他的后人身上。
所以这些是非,他不想沾了。
朱祁镇有些失望。
毕竟越是与杨溥接触多了,他才感觉到杨士奇的好。杨士奇主政的时候,朝廷一片平静,即便是有些波澜,但也在杨士奇控制之内。但是而今杨溥很多事情,都必须要他背书,才能办得下去。
高下立辨。
朱祁镇私下以为,杨士奇的能力实在在杨溥之上。
而关于盐政又是一等一的国家大政。朱祁镇实在是想听听杨士奇的意见。只是杨士奇不想说,难道朱祁镇还能逼着杨士奇说不成。
朱祁镇说道:“先生今当远去,临别之际,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无论是什么事情,朕都答应先生。”
杨士奇说道:“陛下,既然称臣为先生,那么臣就将自己主持朝政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陛下,那就是人力有时穷。”
“陛下有汉武之志,将来定然会北击瓦刺,耀兵漠北。但是天道有常,人力有穷,很多事情即便陛下竭江河之力,穷日月之行,也是做不到的。”
“知可进则进,知可退为退,世称名将,知可为则为,知不可为则不为,世为名臣,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是智如诸葛武侯,也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
“顺天而为,弗为而远,逆水行舟,进退两难。”
朱祁镇听了,微微一叹,暗道:“杨士奇果然是老了。”
“自古以来,从来是人定胜天。如果按他的想法,岂不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做一个太平天子,不就行了。”
“果然,古人都是少年学墨法之道,中年学儒,老年为佛老。”
“杨士奇也是如此,此言不足为听。”
只是朱祁镇心中碎碎念,却并没有影响到朱祁镇的表面功夫,毕竟杨士奇实在是大明的柱石元老之臣。
而今就要还乡了。
可以说,这一次乃是朱祁镇这一辈子见到杨士奇最后一面了。朱祁镇不管杨士奇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不愿意伤老臣之心。
只是他并不知道,杨士奇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了朱祁镇的心绪,或许朱祁镇具体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但是那股不以为然的态度,却是隐瞒不住的。
杨士奇心中难免失望。
可以说,朱祁镇是杨士奇看着长大的。他很早就预见到了,大明与瓦刺之间,有一场大战,这一场大战即便瓦刺不发动,当今长大了,觉得准备好了,也是要打的。
杨士奇不怕打仗。
特别是大明与北元可以说是世仇了。打瓦刺杨士奇没有不支持的。但是他担心是,朱祁镇与太宗皇帝一般,死咬着蒙古不放了。
这样就不好办了。
汉武帝晚年有弃轮台诏,才算是挽回了国家糟糕的局面。太宗皇帝有仁宗宣宗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有太皇太后这好儿媳在。
好些年,国家的元气才算是恢复过来了。
但是他年纪大了,不久于人世。
他不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开始,却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结束,兵祸连接,实在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更不要说当今做事,实在太急了。
有才的不仅仅是汉武,还有隋炀。
只是杨士奇一番推心置腹之言,全都成为了耳旁风。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言,朕铭记在心。朝中事务,先生没有交代的吗?”
杨士奇调整自己的心绪,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老臣风烛残年之身,又何必多问,而且杨溥为政,老臣还是放心的,只是有一个人却放不下心来。既然陛下问起来,老臣就厚着脸皮分说一二。”
朱祁镇说道:“先生但讲无妨。”
杨士奇说道:“老臣担心于谦。”
朱祁镇一时间愣住了,说道:“于先生?于先生乃是朕肱骨之臣,左膀右臂,朕想他日让于先生坐先生留下的这一把交椅。于先生又怎么会有事?”
杨士奇听了,立即严肃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陛下欲用于谦,就不要用之于中枢,为边臣可矣,镇守南京也可。但内阁首辅,却不是于谦所能的。”
“陛下用之,是要致他于死地。”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说道:“怎么会如此?”
朱祁镇觉得于谦有能力,也有忠心,朱祁镇与他的关系也好,他一直有与于谦携手共造大明盛世的想法。
对杨士奇所说的话,根本无法理解。
边臣也好,镇守南京也好,又怎么能比得上内阁的位置,别人临去的时候,不都是为自己的弟子求官,他倒好却是要打压于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