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榜案,是一件陈年旧案了。
作为历史上有很大影响力的大案子,直接导致有了科举分榜录取,甚至乃是现在各地不同分数线,也是这个政策的遗留。
朱祁镇想不知道都不行。
这掌故,当年讲国史掌故的讲官都重点说过了。
洪武三十年,刘三吾主考因为是糊名考试,故而刘三吾全部选了南方进士。太祖以刘三吾舞弊定了性,重新考试定了南北榜制。
杨士奇带着一些回忆的目光,将这一件事情缓缓的说完了,对别人来说,这都是一些掌故,但是杨士奇却是亲历者。
他收回回忆的目光,问朱祁镇道:“陛下以为刘老学士,可曾舞弊?”
朱祁镇说道:“自然是没有的。”
朱祁镇对一些士大夫秉性,也有所了解。
那真是将名声看做比性命还重要,还不是晚明那些士林败类可比的。让刘三吾作弊,那是比杀了他还难的事情。
杨士奇说道:“陛下以为太祖皇帝为什么要重新考试,分南北榜?”
朱祁镇说道:“那自然是为了平衡南北?”本来一句陈述句,却被朱祁镇说成了疑问句,却是他说在南北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有所领悟。
杨士奇看出朱祁镇的眼神变化,说道:“陛下以为分了南北榜之后,北方举子,就能胜过南方举子吗?”
朱祁镇说道:“恐怕不能。”
杨士奇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圣明。远的不说,陛下可知道,宣德年间三科,而今正统年间也有两科了,一共五科,前三甲之中,北方人有几个吗?”
朱祁镇倒是没有注意,问道:“却有几人?”
杨士奇说道:“三人。”
朱祁镇立即说道:“马愉,曹鼐之外还有谁?”
杨士奇说道:“杨鼎,正统四年榜眼,陕西咸宁人。”
朱祁镇听了心中震撼非常。
之前也说过,科举在明代制度之中,几乎有一考定终身的权威性。
在官场凡是有什么事情,都要问科名。
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被科名所限制住,但是大多数人都冲不破这个枷锁的。所以科举时候考的如何,很大程度上能决定你的后半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榜单,五科前三甲共十五人,北方人只有三人。再加上古代官场之上同乡相互提携。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明北方人在朝廷之中占据什么位置,就可想而知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说来,先生提拔马愉与曹鼐入内阁,却是为了平衡南北。”
杨士奇说道:“陛下聪慧,老臣作为内阁首辅,自然要为国家着想,内阁之中唯有英国公是北方人,恐怕对朝政不利。”
朱祁镇自然知道,英国公张辅其实只管军中事务,向来不插手文官政务,对北方文官来说,有他,和没有他。都没有什么区别。
朱祁镇心中忽然有多想了一层,他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大明将领的籍贯。
除却少数是南方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北方人,特别是跟随太宗起家的靖难勋贵。
“原来勋贵与文官的争斗,不仅仅文武之争,其中恐怕也有南北之争了。北人以武力为进取之道,南方人以文章为进取之道。”朱祁镇默默想道:“后来大明南北经济失衡,与朝中南北两方失衡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朱祁镇一时间没有答案,或许将来也没有答案。但是朱祁镇心中有多了一些想法,这想法暂且不提,朱祁镇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说道:“先生的意思是,朝廷大规模投入河北,会引起南方人的不满。”
杨士奇说道:“臣乃是江西人,于谦乃是浙江人,但老臣也是大明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太祖皇帝靠东南起家,但是厌恶江苏士风,多依赖江西士子,以至于朝中有人说,满朝半江西。这种情况对江西士子有利,对朝廷不利。只是有些什么也是积重难返了。老臣只能如此调剂一二。”
“北方学风不起,这种情况还是会继续的。”
“只是陛下以为南人对此,不满却是真的,但是北人也未必会满意陛下之举。”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南人不满朕,朕可以理解,但是北人为什么不满意治水?”
朱祁镇对此是完全想不明白了。
朝廷财政向北方倾斜,表现出北重于南的姿态,在朱祁镇的正旦诏之中,就有所体现了。
但是大部分人都以为朱祁镇是说说而已。
在杨士奇安抚之下,才没有弄出什么动静。现在要动真格了,将这么多钱全部砸到北方,可以说将南方的赋税全部砸到北方。
他们不愿意。
这朱祁镇可以理解。
但是北方人却什么想法?
怎么朝廷花钱兴修水利,为百姓造福,他们还不高兴不乐意吗?
杨士奇说道:“而今北方粮食不够,多赖漕运,转运南方粮食,但是如果陛下计划实现了,那么陛下还想维护运河吗?”
朱祁镇说道:“自然不想了,毕竟运河也费工夫年年修缮。”
杨士奇说道:“那么北京的粮食从什么地方来?”
朱祁镇说道:“自然是河北?”朱祁镇此言一出,顿时找到问题的关键点了,说道:“他们是担心,如果北方粮食够了,那么朝廷供应边军的八百万石粮食,供应京师的四百万石粮食,一共一千二百万石粮食,都要从北方出,而南方反而轻松了。”
杨士奇说道:“并非所有大臣都秉承这个想法,但是有这个想法的北方大臣并不在少数。”
朱祁镇一时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荒谬感。
他拼尽全力想做这一件事情,原来是里外不是人的事情。
这就是大明的官员,口中仁义,抵不过心中主意。说起来大明天下,做起来乡里家梓。朝廷的利益是比不过自己的利益的。
明明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在各个人的角度都是不满意之极。
杨士奇说道:“陛下,有时候做事,不能大张旗鼓,最少现在不能。虽然而今麓川大捷,云南抵定,但是北方旱情还没有过去,如果今年六月分不下雨,今天秋天的收成也不会有多少的。”
“陛下必须多作做一手准备。”
“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可说,有些事情可以说不可做。”
“陛下想修水利,户部没有钱,陛下要要动用内库,内阁自然不会反对,也会传令各级府县,皆知上意,但是陛下五河三湖的大计划,却要等一等了。”
“最少等今年过去,北方粮荒缓解了,再说不迟。”
朱祁镇向杨士奇行礼说道:“朕知道了,多谢先生提点,朕差点犯下大错。”
于谦在一侧也听得冷汗连连,如果这个赈灾的关键时刻,在京师之中闹出一场风波来,对赈灾的影响却是可想而知的。
朱祁镇见天色已晚,将让王振安顿杨士奇于谦在内阁住下来。师徒两人如果谈,就不说了。
于谦需要向杨士奇学的还有很多。
但朱祁镇却夜不能寐。
他此刻才明白一件事情,杨士奇的存在,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凡是他只需说服杨士奇就行了。
杨士奇自然能够摆平百官。
杨士奇看似是首辅重臣,也是皇帝与群臣之间的润滑剂。
但杨士奇老,支撑不了几年了。
杨士奇之后的大臣们,能很好的做到这个润滑剂的作用吗?
朱祁镇并不知道,此刻有一种深深的感觉,他最大的敌人,也是最大的朋友都是一个人,不,一群人。
百官群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