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说道:“今有逆臣,以冒进之策,违背祖训。念之已死,当不与追究,但是请陛下重申祖训,以正视听。”
陈文听了半日,心中也明白,他被人拉偏了。
他今日来,是来说藩王的吗?
也算是。
但是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维持太皇太后一直主张休养生息的国策,而不是回到永乐年间的情况。
这些从永乐年间走过来的老人,自然知道永乐年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且不说大规模战争对民间的伤害,南征安南,北征大漠,如果不是百姓不堪重负,唐赛儿起事,也不会闹得那么大。
单单说,大规模用武,武将地位上的提升,就是他们不愿意的。
洪熙之后,文臣的地位大规模上升,甚至出现了王骥这样的人。
王骥作为大明文臣领兵第一人,也让文臣将手伸到了军中。五军都督府的职能一点点被架空,几乎成为一个养老部门。
不管是从政治理念上来看,还是从实际利益上来看。这都是王文不允许的。
而王文所说的,十五不征之国,也是太祖皇帝对外扩张的理念。太祖皇帝的原话是:“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不过,对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在文臣心中解释,自然如宋太祖玉斧划大渡河一般,对一些偏远地区,治理成本高的地方,就不要了。
但是武将们的理解却又有不同。
张辅朗声说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太祖所言,乃是其不为中患,则与之共享太平,不无不可。然而太宗之伐安南,乃是安南杀我使者,与瓦刺鞑靼,乃世仇,我欲与之共享太平,则彼必不与。”
“麓川跳梁小丑,也足敢有辱大国,可见四夷之辈。蛮夷畏威不怀德,不足以论仁义,此太宗之大征伐也。”
“太祖所言,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因此为不征之国,然犬子之策。易其地为亲藩,百年之后,未尝不可,以夷变夏,此乃先圣所言,教化之功也。”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
“有何不可?”
王文抗声说道:“英国公好大言,却不知道战端一起,百姓忙于转运,将士死于沟壑,以百姓之肝胆,士卒之首级,换一姓之荣华。不念安南二十年之征战,骚动天下,今日欲重蹈覆辙,却是英国公觉得,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张辅听了勃然作色,双目通红。
王文此刻也撮中张辅痛处,张辅也一辈子顺风顺水,为天下武臣之首,但是心中却有两痛。
一痛安南之弃,半生功业付之流水。二痛张忠之死,此生功名,所寄何人。
而王文简直是一举而两得,真正惹怒了张辅。
张辅双手抓住衣领,撕裂公服,却露出白色的里衣,将起拉开,却见胸前遍布伤口,新旧疤痕累累,似乎没有一处是平坦的。
张辅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张某人十五岁跟着父亲上阵杀敌,英国公这爵位,乃是先父陷阵以死,张辅半生九死一生得来的。王大人既然知道征战之苦,为什么不念将士之辛苦?昨日弃安南,今日弃大宁,后日弃奴儿干都司,再弃哈密数卫,这些无用之地,我等百战而得,尔等一言就弃之。”
“令将士们所葬之地,都为异国他乡,这就是王大人所言之道理吗?”
“却不知道王大人死后,何以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张辅言辞如刀,目光如火,逼着王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文喉头微微一动,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张辅说道:“本公不客气的说,而今瓦刺以并鞑靼,成为草原之主,脱欢虽死,但也先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则十几年,少则数年之内,瓦刺必然南下。”
“不管王大人想打不想打,都要打了。”
“既然要打,就要想清楚,安南之弃,也要说清楚,到底是我等不能除恶务尽,还是有些人,不能安抚百姓,使安南百姓归心,以至于战事连绵二十多年,耗尽国力。”
“对。”成国公朱能大声说道:“为什么黄福在交趾,交趾就太平,结果黄福一走,交趾就乱了,其中谁功谁过,一定要说清楚。”
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好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但是她一发话,下面的人立即躬身行礼不敢再说了,太皇太后微微咳嗽一声,说道:“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事情总要向前看。太宗皇帝时教训,功是功,过是过,总要查漏补缺才是,最重要的是不能重蹈覆辙。”
弃安南乃是宣宗年间的事情,而今哪里能撤清楚,将旧账翻起来,只能让局势更混乱。
“是。”张辅将衣服披好,躬身说道。
朱祁镇连忙说道:“王爱卿,张忠遗折不过是一个参考,王爱卿以为不可,但是总要给朝廷一个章程。”
“就如今日麓川一战,麓川地处偏远,又多深山老林,大军败之容易,灭之难,而麓川之南,又有缅甸。自持偏远,藐视朝廷。”
“如果灭了麓川,得力最多的是缅甸,缅甸去一对手,则称雄南疆。朝廷压制缅甸,必然在云南驻守重兵,则千里转运战事不息,又有瓦刺在北。”
“郡县之,则不可守,分地于各土司,则各土司力弱,难以抵抗缅甸,独令一土司势大,则今日之忠臣,却不知道是不是明日之思家?”
“如果弃麓川,则大理危险,云南几近不保,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行。”
“朕也是处于两难之间,即便卿等不说张忠的遗折,朕也会找一个时间,与卿等商议一下,此事总要有一个定论?”
朱祁镇言语之中夸大了困难。
而今的缅甸与后世的缅甸还不一样,麓川都敢压着缅甸打。灭了麓川,大明耀兵南疆,数年,乃至十几年之间,各地土司是不敢冒犯大明天威了。
至于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但是很多情况,除非了解实际情况的大臣,大部分文臣对麓川的情况并不了解。最少并非详细的了解。
何文渊的奏折之中,就有明显的错误。
这到不能怪他们。
毕竟,朱祁镇作为皇帝,接受的各方面的信息,决计比这些大臣要全面的多。东厂锦衣卫就是朱祁镇的耳目,而大内各秘档,就是朱祁镇的资料库。
有不少上过内书堂的大小太监,为朱祁镇效力。
下面的大臣哪里有这条件。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大臣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少杨荣就清楚的很。
杨荣作为宣宗谋主,对天下形势,如掌观文。朱祁镇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别人,决计瞒不过他。
但是杨荣为什么要拆除朱祁镇。
这数年来,朱祁镇一直表现出倚重杨荣。杨荣自然也想朱祁镇靠拢,甚至想借助朱祁镇将杨士奇给掀翻,当一当首辅。
自然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任朱祁镇说了。
或许大臣们之中也有人觉得朱祁镇所言有问题,但是只要长得不是一个驴脑子,就不会想当场揭穿朱祁镇。
一个个都沉默了。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