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在哪里,朱祁镇如何能说得出来。
他不过是不想与太皇太后硬顶而已。于是,他一是语塞了。
太皇太后见状,声音变冷,说道:“你觉得自己没错,对吧。”
“孙儿愚钝。”朱祁镇小声说道:“不知道什么地方想错,还请娘娘指点。”
太皇太后说道:“辽东水稻之事,我暂且不提。单单说从各地迁移百姓到辽东,就大错特错。”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想要迁徙百姓,非动兵不可,一旦动兵,则百姓如何得安枕?”
“国初,太祖也有迁徙之事,但是迁得都是什么地方?江南乃张士诚根基,山西乃王保保之属,大战初定之时,人怀惶恐之心,士报敌视之态,这样将各地人口迁徙他处,固然为了均人丁,但更重要是为了打击当地豪强。让百姓顺从。”
“即便如此,百姓也多怀怨恨之心,你知道太祖皇帝为什么罢中都吗?”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不大明白。但是对太祖皇帝营造中都,却是知道的。
如果说明代最大的烂尾工程,莫非中都凤阳了。
当时太祖皇帝不满意南京,想要重新选一个都城。有很多候选城市,如西安,开封。还有引太祖皇帝重乡情,所选的凤阳。
中都规模,要比北京与南京都大,但是后来修建出一个轮廓之后莫名其妙的停止了。
太皇太后说道:“太祖皇帝为了充实凤阳人口,将大量江南人口都迁徙到了凤阳。太祖视察中都工程的时候,却发现在瓦片之下,有很诅咒之言。”
“其中很多就是移民所为。”
“太祖皇帝这才知道而今的凤阳,已经不是当初的凤阳了。就息了迁都之意。”
“太祖皇帝扫平群雄,还天下太平,即便如此,百姓也因为迁徙之事,恨之入骨。”
“难道太祖迁徙百姓错了?”
“山西,与江南都是窄乡,人烟稠密,而河南两淮之间,乃是元末主战场。千里无人烟,百姓迁徙到这里,要比江南,山西好过活。”
“但是即便如此,百姓依旧恨之入骨。”
“难道,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圣德远胜太祖皇帝,迁徙北方百姓于辽东,恐怕辽东未成北方粮仓,则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先乱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是一凛。
他不是没有想过移民的难度,但是却万万没有想过,移民的难度,居然这么大。在太皇太后的眼中,直接将迁徙百姓,与动摇天下两者联系到一起了。
朱祁镇说道:“孙儿考虑不周。”
太皇太后说道:“不,你考虑很周到。”
“左右呼应,先取辽东,再下漠南,重上漠北。是不是还想在漠北建受降城,还想攻略西域,重建西域都护,还想再下安南,重启下西洋之举。”
朱祁镇脸上一丝错愕,该因太皇太后所言,正中朱祁镇之心。
太皇太后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朱祁镇这表情之后的心思,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怒火中烧。
“好,好,好,我之前给你说的话,都当成西北风了吗?”
“天下百姓困苦如斯,你还想兴师动众,争夺大漠不毛之地。我让你读的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了吗?”
太皇太后起身一字一顿,说道:“你当真觉得我废不了你吗?”
太皇太后是真失望了。
太皇太后乃是仁宗的皇后,她在政治观念之上,与仁宗皇帝是一致的。
而仁宗皇帝与太宗皇帝的政治观点,其实有很多冲突的,否则太宗皇帝也不会狠狠的为难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登基之后,也不会改弦易辙。几乎将永乐年间的很多事情都放弃了。
是,太皇太后不介意朱祁镇接近武臣,甚至如宣宗皇帝一般,掌握一些军事才能,未来出征什么的。
但是万万不希望,另外一个永乐大帝的出现。
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却是不一样的。
朱祁镇的战略,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宏图大志。但是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是一副副凄惨的图画。
百姓疲于转运,乃至于揭竿而起。将士转折军前,为无定河边骨。天下纷扰,各种天灾人祸,也无人赈灾。
祖宗留下的江山,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
虽然现代人为秦皇汉武翻案,但是故人却从来不觉得他两是好皇帝,秦皇就不用说了。而汉武帝在很多古代人心中并非好皇帝,司马光是怎么评价的“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
不过,太皇太后说要废掉朱祁镇,也是气话。
废立之事,从来不容易的。
毕竟朱祁镇而今已经是大明的合法皇帝了。大明可没有汉代的家法,太后干政,本来就是非正常形态。
太后如果想要废掉皇帝,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风波。
而且废掉朱祁镇,又让谁当皇帝,让朱祁钰?
朱祁钰还不如朱祁镇。
朱祁镇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一时间大汗淋漓,将后背都打湿了。立即说道:“孙儿知错,但是孙儿并非不知民情,不爱惜民力,然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孙儿的计划,是有些狂妄了,甚至是错的。但是孙儿之心,也不过是想九边安定,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太平两字,重逾千斤,但是这两字,如此重要,岂能不流血而得?”
“如果草原还一片混乱,孙儿可以谨守边关,扶植两方自相残杀,但是而今瓦刺脱欢,似为雄才之主,为匈奴之冒顿,鲜卑之轲比能,突厥之阿史那,蒙古之铁木真。而今已经一统草原数万里,四十四万户。而今草原新定,其无力南下,但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当其地位稳固之后,求其不南下,可得乎?”
“孙儿何尝不想天下太平,但是祖宗之地,岂能不守,与其战于长城一线,让百姓受祸,不如战于藩属之地。”
“此乃孙儿拳拳之心,可报天日。决计不会弃百姓之性命,求不毛之地。”
朱祁镇所言都是真话。
当然了,他也回避了一些问题。
比如,他被太皇太后说中的那些雄心壮志。
太皇太后面色稍缓,但也不会让朱祁镇一番话给晃了过去。只是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此处置朱祁镇了。
废是决计不可能的。
教育也没有什么用处。
如果寻常九岁十岁的孩子,重重责罚一番,或许能纠正过来。但是对而今的朱祁镇是决计没有用处的。
太皇太后很明白,朱祁镇的心智决计已经成熟了。想要改变他的想法,却是太难了。
让朱祁镇服软很容易,就怕是口服心不服。
太皇太后自忖自己还能活几天?
一旦自己去了。
天下都在朱祁镇手中,那个时候他再变本加厉,又有谁能制衡?
所以,这重不得轻不得,缓不得急不得,就好像是绝世美玉之中有了一丝瑕疵,打碎不能打碎,修补又修补不上。
真是急煞了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说道:“你先在这里,闭门思过吧。”
太皇太后出门了慈宁宫正殿,慈宁宫所有门窗全部关闭了。
一时间寂寞无声,虽然还不到晚上,但是光线也都变得幽暗起来。朱祁镇一时间心中又万般心思浮动。
“是我想差了。”朱祁镇心中暗道:“我与娘娘之间,不是寻常祖孙。任何亲情与权力掺杂在一起,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今生为皇帝,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朱祁镇目光悠悠,而斜射到房间之中的光线,也如朱祁镇的目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