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精锐的骑兵当做一次性的消耗品使用,去硬撞对手的防线,这绝对是孤注一掷式的赌徒手法。
吴三桂是个赌徒,而且是个凶狠的老赌徒。
当他看到骑兵连续撞开两道拒兵壕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毫不犹豫的把手头上所有的筹码推上了赌桌:“擂鼓,全军压上!”
发现机会就是押上身家性命,只有这样才能赢的更大,这个时候绝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中,惨烈的田头庄血战终于到了最**。
指引炮火的红色三角小旗不停的上下起伏,楚天生、邓继贤、郎太平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命令:
“目标我方前沿,一发装填。”
“取消仰角,刻度零,开炮!”
“所有矩阵,覆盖我方前沿!”
“最小距离,齐射……”
当二百多门火炮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区域进行火力覆盖的时候,毁天灭地式的火力顿时以无比清晰无比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铺天盖地的炮火从天而降,肆无忌惮的倾泻着,淋漓尽致的诠释着“火力”二字的真实含义。
前沿阵地已成为一片火海。
密集的炮火砸在更加密集的人群之中,就好像一蓬又一蓬的小火星飞溅到了密不透风的浅褐色毡毛地毯上,迅速“灼”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孔洞,硝烟弥漫炮火横飞,生命仿佛最不值钱的东西在被成片成片的摧毁。
四大炮兵队疯狂倾泻火力的同时,张三娃、安雨声、田志国、魏虎子四大火铳班长几乎同时吹响竹哨。
学生们一跃而起,迅速结成双层基本队形,班组与班组之间保持六七十步的间隔……
“寅”字营,“亥”字营,“戌”字营纷纷列队,垫在学生们的右翼稍微靠后的位置上。
双方在抢攻,都是掌控主动权。
对于老独眼儿他们这些不久之前才投靠过来的新附军来说,其实很不适应这样的战斗节奏。
以往的时候,不管是作为大明官军还是作为清军,只要攻击的命令下达,就应该奋不顾身的玩儿了命的往前冲。冲的最快的有赏,若是在后面畏缩不前则罚。
冲锋陷阵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嘛。
但是,这一次的战斗却和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论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想要奋勇作战,他们都冲不上去。
不是说面前的关宁军有多么强大,真正阻止他们奋勇拼杀的力量却是来自“己放”。
如同天河倾泻般的炮火在面前徐徐展开,如果他们冲的太快,就会被自己的炮火砸中。那些作为攻击主力的学生们并不急于往前冲,而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双层队形,维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奏往前突进。
轰鸣的炮火始终按照火铳兵推进的速度徐徐前进,就好像是在为他们开路一般。
炮火开路,这是一个跟简单也很浅显的战术,看起来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但是却蕴含着步炮协同的精髓。在通讯技术落后的情况下,这是当时所能够做到的极限,隐含其中的技术含量达到最高程度。从本质上来看,这是一次攻击方式的巨大转变,从以炮火为主转变成为以步兵为主。
即便是到了几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在拥有及时通讯的情况下,非洲某些落后国家的军队依旧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步炮协同,往往会因为冲的太猛而被自己的炮火误伤,或者是因为冲的太慢而出现步炮脱节的状况。
只有绝对的纪律和绝对的秩序才能把节奏掌握的恰到好处。
这是个技术活,含金量非常高的技术活。当今之世,只有这几千学生能够做到,同时也体现出了“无战场核心”的巨大好处。
在这个战场上,并不存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指挥官”,而是直接把指挥权限下放到一线战斗人员手中。若是如大旗军那样的传统军队,一定需要李吴山或者是某个方面军将领的坐镇指挥,命令的下达和执行之间会出现一个短暂的时间间隙,反而会扰乱步炮协同的节奏。
当然,对于老独眼儿他们来说,这些暗含其中的战术精髓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他们也不需要理解那么多东西,只是踩着自己的炮火尾迹,保持一个不紧不慢的前进速度就可以了。
密集如鳞的关宁军步兵被炮火打的千疮百孔,队形根本无法维持,只是被动的被身后更多的人推挤着,在冲击惯性的作用下往前涌动……
当排枪响起的时候,整个冲击队形的最前沿瞬间就矮了下去,然后又是一轮排枪。
前面的人想要退下去暂避锋芒,但后面的人却不停的涌上来,推着他们去硬扛此起彼伏的排枪。偏偏对手冲的一点都不快,仿佛一座巨大的磨盘,一点一点的挤压、碾碎……
退不下去,攻不上来,只能被动挨打,真正的伤亡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刚才还是身边呐喊的同伴瞬间就被打的浑身冒血,惨叫着倒了下去,一时却没有死透,而是在血泊中翻滚哀嚎,这种最直接的感官冲击对于神经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当死亡越来越近伤兵越来越多的时候,后面还在不停的传来“后退者斩”的呼喊,混乱随之产生。
伴随着混乱的持续,战斗演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局部的崩溃也是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不论还有多少人马,一个点或者一个面上的崩溃,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用更大的胜利来弥补的话,势必会演变成为雪崩式的整体崩溃。
虽然关宁军的伤亡数字还没有大到不可承受的程度,但持续的伤亡却成为催化剂,让各种命令无法有效的转化成为具体行动,总体的大崩溃随即出现。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吴三桂真的是头猪,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没有哪怕丝毫的犹豫,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勇于取舍从来就成大事者的基本要素,为了防止对手的衔尾追击,吴三桂果断带领人马撤退,甩下那些尚在激战之中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正北方向撤离。
随着关宁军的仓皇撤退,田头庄战役已到了最后的首尾阶段。
学生们正是剿灭战场残余,更准确一点说,这根本就不是剿灭,而是顺势清理。
就好像是在清扫垃圾一样,把陷入其中无法逃脱的残敌一一击破,有条不紊的追杀着四散而逃的残兵败将。
真正让老独眼儿他们无法理解的是,击退了吴三桂的主力之后,学生们却没有乘胜追击,仅仅只是对残余的敌人进行了有限度的剿灭,然后了又退回到了原有的阵地上。
趁势掩杀从来就是扩大战果的基本做法,面对仓皇而逃的敌人大喝一声“兄弟们,杀呀……”曾是无数将领最得意的时刻,但学生们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很快就下达了“清理战场”的命令。
虽然老独眼儿完全无法理解,但他却觉得这个做法一定就是对的。
在给学生们打下手的这段时间当中,老独眼愈发感觉自己以前的用无数次生死交错积累下来的战斗经验并非全都是正确的,学生们表现出了越来越多让他难以理解的东西。但事实总是会证明这么做就是对的。
熟悉的战场,熟悉的战斗,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
也许,以后的战争将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形势,这些年轻学生们的出现,不仅改变了战场形势,还在以更深刻的方式改变着战争本身……
“我们这些人是真的老了,变得越来越不中用!”对于老独眼儿来说,当他渐渐察觉到自己已越来越不适应战场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悲哀,也没有生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受,就好像背负着沉重行囊走过了千里之遥的旅者终于看到了家乡一般:“这以后啊,行军打仗之类的事情就不属于我们这些人了,而是属于这些年轻的士兵。也不晓得桑德子那小子在军校里边怎么样了……”
“干掉一个敌人就是二十亩次等田,今天我已挣了二十亩地……”在老独眼儿的心目当中,总是习惯性的把斩杀的敌人数量换算成为田亩数,这让他感觉很舒服,就好像自己是个乡下的土财主一般。
“反正以来,我总共干掉了四个敌人,其中有两个是货真价实的辫子兵,”追上那个正在逃跑的伤兵,一枪把他捅了个透心凉,老独眼儿低低的嘟囔了一句:“又有二十亩次等田到手了……”
此一战,斩获很大,地上是尸体层层叠叠,贫瘠的土地上糊了厚厚的一层血污,丢弃的刀枪和破碎的铠甲随处而见,很多受伤的战马哀鸣着被士兵们干净利索的杀死。
在战场上,虐待俘虏是一件很正常也很常见的事情,但是对于受伤的战马,千百年来一直都遵循着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若是战马受伤很重,就当场杀死给它一个痛快。那些仅仅只是轻伤的马匹,则尽可能的收拢起来进行医治……
此一战,关宁军中的骑兵死伤过半,虽然还残存着一些,却早被打散,跑的无影无踪。就算是吴三桂手中上还有少量的骑兵,关宁铁骑的称号也可以取消了。
学生们根本无意追击仓皇败退的吴三桂,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也不需要用更多的首级来证明自己。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可以了,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李吴山李大帅去做。
“阻敌于田头庄一线,毙敌五千一百余,伤者无算,俘获生口两千四百余,敌已北退,我部待命……”
当随军参谋洛晴天、沈从文等人在书写战斗报告的时候,老独眼儿也在给自己算一笔账:
“自打反正以后,我已干掉了五个敌人,其中有两个的真鞑子,这算成土地足足有一百亩了,已差不多够用了。光复了故都之后,俺就退役回老家去,把这一百亩的次等田换做六十七亩上等的水浇地,我自己种二十几亩,再佃出二十亩,然后卖掉二十亩,买一头牛和一辆架子车,再讨个能生养的婆娘,啧啧,这小日子生生的赛过神仙哩……”
就在老独眼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时候,那些个学生们则在默默的擦拭着手中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