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就感到呼吸受阻,才想起来从踏出国公府的一刻,她就给自己带上了面纱,平时吐息行动并无大碍,深呼吸时就能稍稍感觉到一点不适。
她伸手拉了拉耳边的绳子,慢慢的下了马车。
一战定,就被一股浓烈的药味呛得咳嗽了起来,身边的人也都纷纷捂着嘴低声咳嗽,等缓过这口气,才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眼前,便是长乐坊。
整个坊市烟雾缭绕,虽然还没正式进入,就能看到几个全身裹得严实,蒙着面纱的人拿着裹着艾草,降真香等药材的绵纸卷点燃了沿街四处挥舞燎熏,浓烈的药味再次弥散开来;坊市的四周从城墙根开始围上了木栅栏,绕了坊市一周,只在入口的地方空出一条道,木栅的尖刺从烟雾中张牙舞爪的探出,给人一种极危险的,仿佛进一步就是进入龙潭虎穴的感觉。
入口的两边,还有士兵手持刀剑把守着。
见到商如意来,他们拱手行了个礼,并不多话,商如意也只点了点头,便带着图舍儿和卧雪慢慢的走了进去。
坊中的烟雾,比外面更浓,更呛人。
三個人就好像走进了传说中满是雾气的什么仙境一般——可是,这里哪里是什么仙境?等再往里走了几步,看清眼前的情形,三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长街上,已经挤满了病患!
这座长乐坊是最靠近南城门的坊市,跟内城的其他坊市不同,这个坊市大半的功用就是给刚进城的,没什么钱的往来客商旅人歇脚所用,坊市修得极简陋,前面只有几间客栈,少量的民房,后面靠城墙的地方则是买卖租赁马匹车辆的马市,因此清空坊市的时候非常方便,但容纳病患则是个大问题。
仅有的几个客栈已经挤满了人,余下的,只能待在大街上。
所以,他们在长街的两边临时搭建了长长的凉棚,凉棚下铺着草席,大多数的病患便在此地接受诊治。虽然天气不算太冷,坐在草席上也不太难受,可前两天才刚刚下了一场雨,满街的泥泞尚未干透,浸湿了这些凉席,坐在上面的病患一个个衣着破败,头发蓬乱,又被弄得满身泥污,更加狼狈不堪。
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抱怨,因为这里的人早没有力气抱怨,他们一个个咳嗽不止,更有些已经咳得开始呕吐,一旁有人急忙拿了炭渣过来盖住秽物,刚刚打扫干净,另一边又有人呕吐。
一时间,恶臭的气息和无助的哀叹声,充斥了整个长乐坊。
那些大夫们也忙得脚不沾地。
商如意刚走过去,就有三个人匆匆忙忙的迎上前来,向她行礼。
“拜见少夫人。”
这三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其中领头的年纪最长,微胖身材,一番交谈之下,才知道他姓吴名患之,是太医署派到长乐坊来的医监,身后的两人便是太医署的医正。
不过昨天宇文晔说,长乐坊内,应该是有三个医官的。
但商如意也没有多问,只跟他们寒暄了几句,那吴患之也十分客气的道:“我等刚刚知道今日少夫人要来长乐坊,有失远迎。”
商如意摇了摇头:“言重了。”
说着,她又看了看周围,问道:“吴大人,今日情况如何?”
吴患之道:“听说,西城又有几个坊市发现了病患,大将军已经派人去拿了。城外今天一大早又送进来了二十一个病患。”
“那坊中的情况呢?”
“唉,昨夜又有十七名病患不治过世了。”
“……哦。”
商如意的眉心微微的蹙了一下。
其实,只要瘟疫一散布开,死人就是很正常的事,可一听说又死了十七个,她的心里还是不由得发苦。
这,才只是第二天。
又走了几条街,情况都差不多如此,每条街上都有从城中各大医馆找来的大夫,有些在帮着看诊,有些则拿着裹了艾草等药物的绵纸筒点燃了四处燎熏,而那些病人们一个个瘫在地上,不断的哀嚎呻吟,令整个坊市都充满了颓败的气息。
明明知道自己是来帮忙的,可这个时候,连商如意自己都快被这种气息所染,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无助了。
不过,现在还不到无助的时候,商如意下意识的想要深吸一口气,倒是立刻停下了,只转头对着那吴患之道:“吴大人,这一次的事,就劳烦诸位多多费心。其他事,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那吴患之和身后的两个医正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情。
宇文渊那天在太极殿外说的话,别说他们知道,如今只怕大半个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不仅知道,谁又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呢?
这一次的瘟疫之治,就是一场未来的太子之争!
可眼下,商如意却让他们不要把“其他事”放在心上,显然就是让他们以救人为重。
难道,宇文二公子和这位少夫人,竟不去争了?
所以,才任人在坊内——乱搞?
几人虽诧异,但既然商如意已经发话了,他们也不好多说,都答应了下来。而那吴患之迟疑了片刻,便说道:“既然少夫人这么说,那有些话,本官不知当讲——”
这时,商如意又往周围看了一眼,道:“这几条街上的,就是所有的病患了吗?”
吴患之停了下来。
感觉到他的目光似在闪烁,商如意立刻感觉到什么:“不是?”
吴患之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还有一些,在那边的马棚里。”
“马棚?”
商如意一听,眉头就拧了起来,让人露宿户外已经非常难受了,怎么还能把病人放到马棚里?
于是说道:“病人,怎么能放到马棚里?!”
那吴患之苦道:“少夫人,我们人手也不够,况且——这瘟疫不同其他病症,染病超过半个月的,几乎已经病入骨髓,没得救了;年老的病患,能救治的几率也微乎其微。”
另外两个医正也附和道:“我们这么做,也是为这里的病人着想而已。”
“是啊,我们只是想多救人。”
听见他们这么说,商如意也说不出话来,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劳烦带我去看看。”
那吴患之便让两个医正去做事,自己带着她坊内走去。
穿过几条长街,又过了一条甬道,已经快要靠近城墙了,前方燎熏的雾气更重,而浓烈的药味中,还夹杂着一点说不出的恶臭,哪怕众人蒙着面纱都被熏得大皱眉头,图舍儿更是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这味道,商如意倒也并不陌生。
之前在太原军营内,也是这样的味道,熏得图舍儿险些昏了过去,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不长进。商如意苦笑了一声,便道:“算了舍儿,你就留在外面,别去了。”
图舍儿一听,急忙抹了抹嘴:“我没事,我要跟着小——呜哇!”
但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卧雪急忙扶着她拍她的背,商如意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过去,万一真的吐出来,反倒给人添麻烦。”
“啊……”
“留在外面帮忙也是一样的。长乐坊的,都是病人。”
听见她这么说,自己也实在不争气,图舍儿只能委委屈屈的留下,去帮着另一边的大夫照看病患了,而商如意则带着卧雪跟着吴患之继续往前走。
脚下这条甬道走到尽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处宽大的空地,但满地泥泞,甚至混杂着没打扫干净的马粪马尿,恶臭无比,空地的对面便是城墙脚下,整齐的搭建着好几排高大的马棚,马匹早被带走,一些病人就被搬到了那里,还有一些,则只能尽量远离堆积着马粪泥泞的地方,靠在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下。
而他们,甚至连草席都没有。
这些人的病情显然比外面的人更加严重,有些已经陷入昏迷,有些清醒的,也像是一条条被掏空了的破麻袋,软绵绵的躺在地上,看着有人走进来,灰白的眼睛眨也不眨,早就失去了生机。
空气里不仅满是恶臭,更满是沉沉的死气。
见此情形,吴患之叹了口气,道:“除了之前已经——,这里的病患,就是最早染上瘟疫的,拖到如今,实在是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治愈。”
“……”
“少夫人,我们是要治病,但也得救命。”
“……”
“这里的人病得那么重,哪怕外面分发汤药,他们也都喝不下去了,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闪烁,跟刚刚那预言又被商如意打断时的口吻一样,迟疑中又带着一点不安的道:“还没钱。”
“……”
商如意的眉心微微一挑。
但她仍然没说话,只定定的看着眼前这凄凉的场景。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
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灰绿色长袍,袖子束得很紧,面上也蒙着面纱的人,正拿了一碗药走到屋檐下,扶起一个病人要给人喂下,可那病人显然已经没办法正常服药,刚喂进去一口就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一咳,汤药直接喷了那人一身。
商如意看得心中一紧。
可那人却并不生气,只伸手抹了抹袍子,柔声道:“别急,慢慢喝。”
那声音——竟是个女子!
商如意睁大双眼,看着她耐心的一点一点将汤药给病人喂下,那病人不住的颤抖咳嗽,汤药混着口涎都流到她手上,她也毫不在意;而再看她那一身的衣袍,分明就是太医署医正的袍子,只是与刚刚另外两个男子的衣袍有些许不同罢了!
这竟是个,女医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