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明戳

车外若隐似无的白炽光透过车窗洒进车内,并不明显,只能令人依稀看清人的影子。

文期靠在后座椅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双手搭在江玖的脖颈后方,整个人都被迫向上仰。文期睁开眼,只能隐约看清江玖的五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吻技术还不成熟,文期有点受不住。

她别开脸,躲在江玖的胸膛前大喘着气道,“不亲了,喘不过气了。”

那人的哼笑声越来越大,抬手摸了两把她的头发,戏谑开口,“不多亲,你怎么学会喘气。”似是觉得文期这个模样很搞笑,江玖的笑没个停。

文期抬眸瞪了他两眼,转眼又发现他压根看不清自己的眼神。

她信他个鬼哦。

他坐回原位,两只手在她的指尖上摸来摸去。

一旦没人说了话,车内就只剩下两人时不时的呼吸声。黑暗像是无底的黑洞,无端地引人不知不觉地坠落其中。

文期坐在位置上,突然朝右侧的江玖看过去。

“江玖,我们学校有人因为不喜欢外交学院而选择退学,回去重新复读参加高考。”

声音平静,像是在客观地陈述着一件事实。

江玖手上的动作一顿,在前边摸索一阵,车内开了灯。

他扭头看向文期,不见方才的哼笑轻松,脸上恢复成一贯的淡漠模样。

“想好了?”

他说过,他是最了解文期的人,这句话并不作假。在文期说出那句话后,江玖就意识到文期之所以这般说的目的。

文期低着头,似是不太愿意将自己的脸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点了点头,“开学半个多月,我十节课有八节课听不进去。以前高中上课走神那是因为我知道知识点,不用再听。但现在上课,我完全融入不进去。”

像是要把自己撕扯成两部分,一部分强压着去听,一部分直接起身离开。

“但我……”

之后的话文期没说出口,似是不知道以怎样的语气和怎样的言语将其托盘而出。

江玖将她低下的头压向自己的胸膛前,他的声音在文期的头顶处缓慢响起。

“文期,人生是我们自己的,能决定你人生的人只有你一个。”

若是对他人的妥协是对自己的伤害,又何必非逼自己去当一个乖巧懂事的人。

文期在他胸前蹭了蹭,心里隐隐有了决定却迟迟不知道该不该下定决心。

“江玖,要是我想退学,爷爷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比起她爸妈,她更在乎她爷爷的看法。

从小到大,文老爷子向来以她为荣,她不想让爷爷对她失望。

车内寂静,外边走过的人的声音时不时传进车内。

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文期攥紧了江玖的衣服,极力地在他身上汲取底气。

江玖推着她的肩往后退了些,大拇指在她脸上摸了摸,“文期,别人对你失望不可怕,你对你自己失望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那双桃花眼望着她,天生含笑,在此时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闻言,文期抬手圈紧了江玖的腰,没说话,用的力却越来越大。

过了许久,车内才再次响起声音,“但是……”似是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什么,文期的话停在半路没再往下。

她明明已经想好了,但一想到要回去和家里说起这件事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又会莫名其妙地开始犹豫。

“小九爷,我不知道,我想退学。但是我又害怕退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每次想到要回去和家里说,我就想要打退堂鼓,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文期的声音有点焦急,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似的,四处张望找不到方向。

江玖摸着她的头顶,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令她平静下来。

他扶着她的肩,镇定地安慰着,“你可以先回去和爷爷谈一谈,再去和你爸妈沟通。而且,爷爷未必就不会同意你的决定。”说完顿了顿,江玖亲了亲她的额头,“即便你的选择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只要你一转身,就能看到我。”

文期看着江玖,整个人往前埋在他的怀里不动,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边。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人,用尽全力地抓紧那根浮生木。

江玖说得对,或许她可以先回去和爷爷奶奶谈一谈。

“周末你来接我回家吧,我想先和爷爷谈一下。”

声音闷闷的,有些踌躇不前,但又像是下了决心,执着地往前走。

-

周五下午八点多,江玖才结束课程从京华大学到外交学院。

“吃饭了吗?没吃饭的话我先陪你去吃饭再回去。”

文期拉开车门坐进来,还没扣安全带就问道。

江玖嗯了声,“吃了点,不饿。”

侧过身帮她扣好安全带,江玖就开始调转方向盘往京郊别馆开。

京市的夜晚亮如白昼,重叠的立交桥架在半空,车流横行。

“要是有事,记得和我说。”

江玖没看向她,在寂静的车内突然开口。

文期嗯了声,心情有点紧张,反正高兴不起来。明明马上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但此时心底的慌张感远远胜过那还未可知的兴奋。

直到进了小区,车停在文家院子门口。

文期先前做的心理准备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踌躇不前。手指微微蜷缩,她紧张地看向江玖,“小九爷,我……”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江玖握住文期身侧的手,“文期,别担心。”他越过座位,在文期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好和爷爷谈,我就在这里等你。”

文期抬手摸上江玖的手,半晌后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那我进去了。”

“好。”

文期开门的时候,客厅里亮着灯,文老爷子和阚柔柔正坐在客厅里一起看电影。

“期期回来了,怎么都没提前和奶奶说一声啊?”

阚柔柔朝后望着她,向她招了招手,“快过来呀。”

文期哦了声,声音有些低。

想到自己即将开口的那件事,她就没办法强装成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换了鞋,文期往沙发走。心里兜着的那件事一直在心口处不上不下,文期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期期,是身体不舒服吗?”

阚柔柔见她这个模样,忙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的感觉啊。”

“奶奶,我没事。”

她笑了笑,没坐下,直接朝还在沙发上坐着的文老爷子说,“爷爷,我想和你说件事。”

文老爷子点了点头,笑着摆了摆手,“好。不着急,先让你奶奶给你看看。”

“……”

她又没事。

“奶奶,我真的没事。”

文期有些发愁地盯着自己奶奶看,眼神急得像是能哭出来一样。

家里唯一能撼动她爸妈的人就是她爷爷。至于她奶奶,虽然能撼动她爷爷也能撼动她爸爸,但这也仅限于不太重要的事。

“好好好,你们谈,奶奶不看了。”

阚柔柔坐回沙发,拍了手身边的文老爷子,“好好和期期说。”

文老爷子哼了声,“还用你说。”

紧接着看向文期,抬手在旁边的沙发指了指,“期期坐这和爷爷说。”

“不去书房吗?”

文期没动,还站在原地。

文老爷子摆了摆手,“懒得走,直接在这说。”

她点了点头,咽了下莫须有的口水。依旧没坐到沙发上去,站在原地朝文老爷子和阚柔柔看。

“爷爷,奶奶,我……”接下来的话像是堵在喉咙里说不上来,文期放在身侧的手用力紧了紧,“我想从外交学院退学。”

一口气说完,场面仿佛被禁锢在原地。

阚柔柔和文老爷子同时抬头朝她看过来。半晌后,文老爷子挥了挥手,“你跟我去书房谈。”

脸色没有之前的和蔼,带着股多年官威沉浸下来的严肃。

阚柔柔在文期转身跟上去的前一刻拉了把她的手,“好好谈,别惹爷爷生气。”

文期点了点头,“我知道,奶奶。”

她也不想惹家里人生气。

书房里,文期站在书桌对面一动不动,心底里是一股说不上来的微妙感受。

有些紧张,但又隐隐觉得畅快。

“给爷爷说说,为什么想要退学?”

语气还算和蔼,但眼神已然带上了审视。但凡在这种事情上,文老爷子好似就不像是文期自小亲近的那个爷爷。

文期站在原地,望了眼老爷子又将目光移向桌面,视线焦距在半空中。

“我觉得我不适合成为一名合格的外交官,趁现在还能重新开始,我想及时止损。”

文老爷子哼了声,似乎对文期这句话有些生气。

“期期,早在你高一,家里就给你说过这件事。你不愿意,爷爷也让你自由选择了,但你说你没想好。在高二下学期和高三上学期,爷爷又同你再三确认,是你自己同意这条路的。现在才开学几天,你来和爷爷说退学?”

文期自小便是同龄人口中的“别人家孩子”,不仅别人这么觉得,就连文家自己人也这么觉得。

“那你告诉爷爷,你退学后又打算学什么?”

文老爷子似是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忍着火气对文期好好说话。

她抬眸看了眼老爷子后又移开目光,心颤了颤,鼻尖有点发酸。

文期知道自己现如今的退学就是个笑话。当初是她自己口口声声答应的考外交,现在说要退学不喜欢外交学院的人也是她。

“我要考京华大学金融系。”

其实她并不确定,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考京华大学,至于什么专业,并没有想好。现如今这般说了,只是因为江玖在金融系。

“那你现在是已经都想好了,回来通知爷爷一声而已,”顿了顿,他拍了掌桌子,大声喊道,“是吗?”

一掌下去,实木做的书桌都发出微微的颤动声。书房内好似有了方才那一掌的回声,不断地在文期耳边回鸣。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在车里的犹豫不决仿佛消失殆尽。

她颤了颤,视线低垂而又坚定地点了下头,“对,我想好了,我一定要退学。”

话音一落,文老爷子就被气得又拍了几掌。

“你是想要气死爷爷吗?”

声音很大,大得文期有些害怕。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忤逆家里的意思。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文期抬头擦了擦,“爷、爷,我不是、故意、故意想气你的。”她低着头,不敢看向前面坐在椅子上的人,眼泪直接从眼眶滑落。

“我实在、实在念、不下去了,我以前以为自己能够坚持下去。但我发现我真的很不、不喜欢这个专业和学校。”

书房寂静,只剩下文期轻微的啜泣声。过了几秒,好像又有了一道叹气声。

文期边哭边擦眼泪,过了会,眼泪实在太多,她索性放下手任由眼泪自由滴落。身侧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服,过往对家里所有的不满好似在这一刻积压在最高点,然后爆发。

“从小到大,我一直听你们的话,但我不想的、我一点都不想。我不想每次都考第一,也不想每次都被当成一个被欣赏的艺术品被别人夸来夸去,我更不想理解爸妈的工作!”

眼泪越掉越凶,到了最后甚至泣不成声。

“您和奶奶总让我理解爸妈,但我理解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为了工作而不管孩子,既然不想管我,又为什么要生我。”

最后一句话,文期几乎是喊出声的。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泄了气似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文期抬头看着文老爷子,像是要借着这一次机会把自己的过往全都剖析一遍,向他们展露出掩藏在最深的那个自我。

“爷爷,我尊重你,我也喜欢奶奶。但是您能明白那种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感吗?爸妈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次,就算他们再疼我又怎么样?我不要你们嘴里说爱我,只会口头关心我和给我钱的爸妈。我要一回家就能见到人,每天晚上都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的爸妈。”

她没有停,像是要一次性说完。

“从小到大,我跟着您和奶奶长大。您是一个好爷爷,但这种好不是我想要的。”

小时候还没记忆的时候,老爷子还在任职;等开始有了记忆,文期一回家最常见到的就是文老爷子。虽说文老爷子陪她的时间最长,其实也就是在四个家人中时间最长的。

但她不想成为为家里争光的孙女,也不想做一个包容理解的女儿,更不想以后成为一个像她爸妈一样的大人。

断断续续说完,文期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半晌,书桌前边的人才再次发声,“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忍着?”

内心叛逆,表面乖巧……

似是年纪大了,老爷子的声音带着股年迈的岁月感。

“期期,你心里这么不满,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早点说出来?

从小到大,他们只会让她理解她爸妈,这让她如何说出来?

文期不语,文老爷子接着开口。

“是爷爷的错,你奶奶就曾经怪过我只顾着忙工作不常陪家人。你爸是我没教好,你妈也有错。但……”他停住,看向站在对面仍旧啜泣的文期,“期期,你要明白,家里人是爱你的。”

“……”

她和她爷爷说不清。

他们确实爱她,但这种爱的方式她宁愿不要。这种所谓的爱压得她喘不过气,像是一道枷锁,将她锁在那一圈小天地里。在这个小天地里,因为他们所谓的爱,所以她要懂得理解,懂得包容,做一个不吵不闹没有脾气的乖孩子。

一下子发泄完,文期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你自己也长大了,你有自己的想法。”文老爷子像是一个普通老人一样,自顾自地说着话。“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想做什么可以自己去做。”

听到这,文期蹭地抬眸看向自己爷爷。眼里有震惊,有不解,似乎没想到文老爷子会这么容易就妥协。

没管文期的反应,文老爷子继续道,“你爸妈那边我会去和他们说,你不用担心。”他起身,越过桌子走到文期面前。

“但爷爷希望你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回去重新参加高考,确实给你提供了再来一次的机会,但风险永远和机会并存,爷爷希望你不会后悔。”

说完这一大段话,他抬手擦了擦文期脸上的泪痕,“不哭了。”

这一句“不哭了”像是再次打开了文期眼泪的开关。

抬手擦了下眼泪,文期紧抿着唇,伸手抱住文老爷子,“爷、爷,谢谢。”

语气带着哽咽,似哭似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几多羊羊”灌溉的营养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