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以来,太子东宫属臣,朝廷经筵讲学,那都是为储君提前准备的未来辅臣班底,用通天大道来形容也不为过。
多少人,都眼红眼热地看着这个位置,想的就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这个苏秀才确实学问出众,看得出来也是个首屈一指的人才。可人有才,就会有野心。谁也保不准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小小一个秀才就能上达天听,这分心计,这份手段,当真是可惊可怖啊
朝廷取士,首重德行,这人的品德若是坏了,就算再有才,也是不能用的。
一刹间,杨廷和对苏木的印象坏到极点。
立即亢声道:陛下慎言,苏木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陛下却提前许诺一旦他中了进士,进了翰林又如何如何。他后面还有三场科举考试,若是叫有心投君所好之人听到了,岂不要对苏木一路放心。所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如此,朝廷制度崩坏,陛下可是千古罪人了。
弘治不以为然:杨卿这话说得过了吧,朕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君无戏言杨廷和哼了一声,叫头扭到一边,再不同皇帝说话了。
弘治也是无奈,又叹息一声,喃喃道:不过是太子读书的事情,至于弄成这样吗
送皇帝回宫之后,杨廷和来到翰林院,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担任的就是皇帝的贴身秘书的角色,有权调阅秘书阁的件,就让人将苏木院试的卷子提了过来。
院试和童子试前两场不同,因为涉及到考生的功名,成绩好的又会被选拔进官学,吃财政饭。所以,每年录取的考生的卷子都会送到礼部存档。
等了一天,到晚上,档案终于提过来了。
杨廷和一看,心中就是一凛然,顿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冷笑一声:果然露出马脚了,这个苏木的人品果然不值得信任。
原来,他刚开始看的乃是苏木自己做的一篇八股和那首试帖诗。
说句实在话,这两题做得规矩严整。杨廷和本就是一个道德之士,和飞扬潇洒名士风流的儿子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历来最喜欢老成君子,最嗜读那种严肃庄重的字。
且看苏木这两题字老辣,法度森严,就如一个侵淫四书五经几十年的老学究,可谓是循规蹈矩,圆滑融通,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这样的笔,正是他所喜欢的。
看完这两题,杨廷和对苏木倒是有些好感:以观人,这个苏木很是老成稳重,未必如我所想那样乃是奸佞进小人,或许是我错怪他了。
实际上,苏木这两到题乃是他真实水平的体现。承的本是韶泰衣钵,韶老夫子这个外号可不是白给的,一听就知道所作章暮气十足。又是苏木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老实,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韶先生的烙印。
杨廷和心中赞了一声:以这两题来看,虽然不算卓异,却非常好。若我是主考,也会点他做秀才的。
当然,这种章杨廷和以前看得实在太多,虽觉得好,却未免感觉枯燥。
可等到杨廷和一看到苏木所抄袭的那篇冯桂芬的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开始的破题承题倒也普通,规矩方整,看得人非常舒服。
可等到起讲,看到:孟子意谓,吾与子论友而为之历数前人,上追古帝,大约皆节下交之事,为上者之所难,是以千古艳而非也,吾试与自平心言之。尊贤而极之天子友匹夫,甚矣敬下也,虽然敬者通乎上下也,吾试与子平心言之时,杨廷和却是赫然变色,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名士,纵横恣肆的笔啊,且看下去。
顿时就读进去了,这一看,就是酣畅淋漓,知道结尾处:由上而言,或不知有尊贤,由下而言,或不知有富贵,不知二者,皆一偏论也。吾试与子平心而言之,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他手一松,卷子落到桌上,心中有一个念头:此隽永潇洒,宛若吴带当风,挥洒自如,让人读了,如同清风拂面,例外通透,这可是状元卷啊,即便进了会试考场,也当得了头名,若不点他,考官当真是瞎了眼睛。
当时,同样一个人作,怎么每篇章的水准和风格大相径庭,好象是两个人写的一样,这却是怪事
杨廷和死活也想不明白,作为一个翰林院学士,本就是站在学问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区别。
想了片刻,杨廷和突然醒悟过来,暗叫一声:这苏木的心机果然深沉啊这科举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无论你章做得再好,若是不合了考官的口味,也一样中不了。若换成我去做这个考官,当就前两题的扎实稳重,定然将其取了。可那两题未免陈腐,若第三题也这样写,碰到如我儿杨慎那样的风流考官,第一时间就刷下去了。所以,苏木第三题就换了一种风格,这应该是他真实水平的体现。
这个苏木前两题是故意压住自己的水准,随个大流,如果考官喜欢,自然中了。反之,第三题实在出色,也必然能中。
小小一场院试,此人竟然看得比山还大,做了两手准备。为了功名利禄,使尽心思,看样子,苏木的人品确实不堪得紧。
又看了几眼桌上的卷子,杨廷和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样的人就算再又才,也不能取。好在老夫忝为本期北直隶的主考,这苏木如果参加今年的科举,定然要让他过不了这关。
小小年纪就知道巴结太子,将来入朝为官,必然是又一个李林甫。
如果苏木知道杨廷和的心思,必然会大叫一声:大人,你真的想错了,前两题才是我的真实水准。最后一题,我是不知道怎么做,这才胡乱抄了一篇,我冤啊
想到这里,杨廷和拿起苏木的卷子,将句由上而言,或不知有尊贤,由下而言,或不知有富贵,不知二者,皆一偏论也。吾试与子平心而言之,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这种风格的字实在太突出,如果苏木的卷子被十八房的同考官选上来,他自然能够一眼认出。
当然,苏木也有可能换成稳重老辣的字风格,来投老夫之好,这人不是最善揣摩吗,肯定也知道老夫喜欢读什么样的章。
不过,却不用担心。乡试可不等同于院士,第一场有七篇时,其中四书三题,五经四题。以每题八百字计算,加一起六千余字,这还不包括构思和打草稿。
题目实在太多,而第一场考试只有三天,考生一进考场,除了吃喝拉撒睡,就得不停地作。就这样,没期还是有考生没能做完。
苏木如果要临时换风格去做老实稳重的章,毕竟是初学乍练,必然不顺手,写到后面,为了抓紧时间,必然要选最顺手的风格作。
而他的章又是如此出色,就好象暗夜里的火把,想不被老夫发现都难。
苏木,这一期你就别考了,再等三年,好生磨练一下心性在来。人年轻的时候,受些挫折也是好的,这也是人生中的一笔巨大财富。
中不了举人,也无缘参加明年春闱。中不了进士,点不了翰林,苏木也不可能再京城久居住,自然也不可能再攀附太子。君子仕进,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内心中,杨廷和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皇帝来过这里,苏木自然不会知道。
而今年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对自己已经有了成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刷下去的事情,苏木也不知道。
距离考试只有八天,除去路上耽搁的日子,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想了想,八股写作,自己基本算是过关了。又没有作弊器,且不知道今年乡试的题目,最后上了考场究竟会是什么结果,苏木也不知道。
这一回全考自己的真本事,没有人能帮得到自己。
全北直隶,大约两千多考生,最后录取的也不过两百出头,十比一的名额,老实说不算太离谱,至少比不上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三四千人竞争一两个位置,那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
不过,这两千多考生可都是读了一辈子书的,其中还有不少是科举场上的老手,就其基础而言,比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不知道要深厚多少。
这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现在想这么多也没有用,预期徒乱心神,还不如抓紧时间复习。
八股也就这样了,短期内也不可能有多大提升,倒是论,也就是机关公写作和策问可以恶补一下。
机关公写作对笔没什么讲究,唯一的要求是达意,只要格式对了,就不会被扣分。至于策问,这个也有一定的套路,只要掌握其中规律,却也不难。
苏木打算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试都拿到满分。
如果以总分一百分计算,八股八十,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应该在六十分左右。如果后面两场都过关,八十,也算优良,能够排进前两百名。
所以,这一场考试能否中个举人,关键在论和策问上面。
让朱厚照那小子安静下来之后,苏木就按照固定格式将那份封建藩王的诏书写完,然后大约看了看,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看来,自己先前写的时候感觉虽难,可只要硬着头皮强写下去,等手一熟,也容易。
然后,他有试着做了一篇策问论马政平边策。
中原一向缺马,又因为都是农田,小自耕农的社会,大牲口都是用来耕地的生产工具,即便养马,也不符合战马的要求。为了抵御北方草原民族骑兵的入侵,国家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鼓励百姓养马。
要求,以此阐述当今马政的得失,提出确实可行的意见。
这东西苏木比较感兴趣,这题也简单。不外是使用经济和政治手段,在条件适合的地区改农为牧,让百姓自觉自愿养马。
就兴致勃勃地写了两千多字,眼见着天已经黑了下去,朱厚照也闹累了,打了个哈欠,告辞而去。
苏木接着夕阳的余光看了看自己的章,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至于什么地方不妥,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反正,他预感如果这样的章如果出现在考场上,绝对会考官扔到废纸篓里。
那么,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苏木有些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