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刘健就兴冲冲的来了。
他挺高兴的,看来今日不必当值。
将方继藩吵醒,吵醒照例在卧房里痛骂了一通,到了厅里见了刘健,却是换上了笑容。
“刘公,你好呀,刘公平日日理万机,怎么……今日却有闲……”
刘健呷了口茶,愉快的从袖里抽出一份圣旨,搁在了茶几上:“齐国公请看。”
方继藩将圣旨接过,笑吟吟的道;“既是圣旨,何需劳动刘公亲自送来……这太客气了。”
目光匆匆的瞟了一眼,却是一份敕命齐国公、驸马都尉巡京营的诏书,方继藩乐了:“想不到,陛下对我如此……”
“这份旨意。”刘健打断方继藩道:“不是出自陛下之手,你明白了吗?”
方继藩猛然想起昨日的事,脸色有些僵硬:“懂,陛下真是圣明啊,我大明有此圣君,实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福气。”
刘健微笑:“这旨意,是从你们西山出来的!”
方继藩脸色微微一变,想了想,很干脆的点头:“我懂,打死了我也说,这是西山里出来的圣旨!”
刘健又道:“可出自西山哪里呢?”
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太子?”
“老夫可没说。”刘健咳嗽一声,继续低头喝茶,他随即道:“总之,此旨非出自待诏房之手,也没有通过内阁,当然……其实也不会有人深究这个,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陛下给你这么一份旨意,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方继藩道:“陛下神鬼莫测,我区区一介愚夫,如何能猜测?”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方继藩乃是这钦差,钦差身边,总需要有人陪同,陛下来陪同。”
“呀。”方继藩终于明白,为何这旨意,一口咬定了,非出自宫中了。
当然,如他说的那样,一般人,确实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会追究这个,到时候真的深究起来,那么只好让太子殿下来背锅了。
反正……太子的名声……哎,一言难尽,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终于吹捧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陛下最近鬼主意特别多啊,我这做臣子的,有点跟不上趟了。”
刘健端着茶盏,吹着茶盏中的茶沫儿,淡淡道:“陛下是圣明之主啊。”
他幽幽叹了口气:“昨日经皇孙这么一闹,他又是一宿睡不着,他既瞻前顾后,害怕捅了马蜂窝,可又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不甘心的,乃是这大明军政中的弊病。思来想去,还是要亲眼去看看,可又不能大张旗鼓,思来想去,只好出此下策了。”
方继藩被感动了,眨眨眼,眼睛不太争气,流不出泪来,只好像蹩脚的流量明星一般,发出干嚎:“陛下心忧国家,真是圣明哪……”
刘健有时候,也是服了方继藩,为啥他总能找到任何一个角度,然后各种圣明呢。
不过,方继藩所说的圣明,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刘健竟是脸色一沉,幽幽道:“不错,老夫能得遇如此明君,实是三生有幸。”
说着,他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你看老夫,虽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称作是宰辅,可在这大明,却丝毫不像是权倾天下的样子,是吧?”
方继藩不知刘健,为何发出如此的感慨。
却点了点头。
历朝历代,似刘健这样的人,定是权倾一时的,可刘健……作为宰辅,存在感倒是有,可和他的同行以及前辈们相比,确实……比较平庸。
刘健目光幽幽:“何为宰辅呢?所谓宰辅,不过是天子的夜壶罢了,天子若有野心,却又爱惜自己的羽毛;天子若是有私欲,想要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那么,就会有权倾一时的宰辅,这宰辅虽是权倾一时,其实……不过是天子隐在幕后,进行操控罢了。所谓的朝野遍布党羽,所谓朝中之事,一言而决,其本质,都是天子的纵容,只有借宰辅之手,却又不必污了自己的手……所谓有什么样的天子,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老夫是何其幸运啊,陛下视老夫为腹心,却绝不肯让老夫做权臣,至今……老夫的名声……还算尚可。每每念及此,老夫心里,就怀着感激之情。”
方继藩警惕似得看着刘健:“刘公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何况……这些话,不该是臣子应当说的,刘公还是慎言为好。”
老刘,你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是个二?这样的话,我和你讨论,谁晓得是不是圈套?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是害怕隔墙有耳吧。老夫方才说的,乃是帝王们的心术,若是给人听了去,虽然老夫没有腹诽君上,可作为宰辅,说出这些话,终究不妥,是吗?”
方继藩道:“你说啥?”
刘健也是服了方继藩,这家伙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瞧着自己,还真把自己当脑残了。
刘健便咬牙道:“好吧,开门见山,老夫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老夫就刘杰一个儿子,刘家延续香火,都靠着他。他可别出事才好,出了事,别以为老夫平日谨慎,就不能将你怎么样,泥人还有三分火,老夫灭了你!”
方继藩无语,刘公这个圈子,绕的也太大了,至于这样吗?
见刘健双目喷火似得看着自己,方继藩随即道:“息怒,息怒,刘杰还活着。”
“还活着?”刘健惊喜:“嗯?”
“是啊。”方继藩道:“书信都寄来了。”
刘健顿时心花怒放,一把扯住了方继藩的袖子:“信呢?”
“给我的,上头写的是师公亲启,又不是给刘公的,不能看。”
刘健急了:“好呐,方继藩……”
方继藩苦笑:“给给给,不过……”方继藩伸手。
“做什么?”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信,乃是一艘快船,穿过了半个天下,花费了半年多的功夫,方才带回来的,当然是给邮费,五十两银子,没得商量。”
刘健:“……”
“老夫没带。”
方继藩乐了:“不要紧,可以借,西山钱庄,推出小额借贷……”
刘健怒吼:“拿来,你取不取来,不取来,不取来……”刘健扬手,可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便将手放下:“老夫撞死在此。”
刘公的人品,很有问题哪。
方继藩却无可奈何。
取了书信,刘健接过,令他扎心的是,果然,这信封上写的是师公方讳继藩亲启,徒孙叩首的字样。
刘健颤抖的取出信笺,顿时,眼泪便止不住了,哗啦啦的落下来。
方继藩站在刘健的身侧,跟着一道看,也不禁为之感动。
在抵达好望角的时候,他们遭遇了风暴,船只损毁严重,于是不得不登岸修整,于是,又染上了疑似疟疾的疾病,刘杰失去了两个同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终于他们抵达了黄金洲。
鲁国公方景隆,在一处肥沃的土地上,设立了鲁国公的行辕,命人建筑城池,此城……名曰……西京,这是奉皇帝旨意,仿造南京的制度,先搭建一个机构来,对黄金洲进行管理。
而刘杰这些人,立即开始着手,协助军府,他们在那里,搭建了简易的草屋,教授人读书。或是从医,在附近搜索新的药草;或是从军,在军中,担任文职;又或者,尝试接触土人,刺探土人的军情,研究地理。
而数不清的军户,开始源源不断的抵达,那儿变得热闹起来,可最初的时候,条件却是最恶劣的……
刘杰所做的,是带领人马,深入腹地,去刺探地理和当地的人文,要摸清楚附近的土人,以及土人的规模,甚至……还需查清楚,附近是否有佛朗机人活动,他穿梭在无数林莽之中,遭遇过无数毒蛇和猛兽……
值得欣慰的是,他还活着。
除了有一小截指头没了,这是被落石砸断的,引发了感染,不得不立即截去一截手骨,以防止感染扩大。
刘健看的,眼睛通红了,眼泪扑簌而下,打在了信笺里。
他身躯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折好,擦拭了泪,坐下,沉默。
方继藩道:“刘杰吉人自有天相,你看,他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刘公,不要难怪了,男儿志在四方,刘公应当高兴才是。”
刘健深吸一口气:“道理老夫都懂,春秋大义,还需你方继藩教老夫?可老夫想破头都不明白,为何只有你在此成日无所事事。”
方继藩:“……”
这有点侮辱人了,没有我方继藩,你儿子还能去黄金洲,追求诗和远方?你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啊。
当然,方继藩理解刘健作为父亲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刘公,我们是不是该去巡营了?”
刘健叹了口气:“你不要往心里去,老夫没有责难的意思,只是……也罢,还是顾着眼前吧,陛下……已经出宫了,正候着你呢,我们走。”
方继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