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温与周鲂皆是学富五车之人,精通史书的他们,哪怕身为江东人士,但对遥远的西域诸国还是有些了解的。
据汉书记载:“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馀...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千馀里...”
自孝武帝首次对西域施加影响以来,西汉历代帝王都在为将西域纳入大汉的版图而不懈努力着。
后来在孝宣帝的手中,这个延续数十年的理想基本完成,而这个理想完成的显着标志,就是西域都护府的设立。
孝宣帝在西域设立都护府的举动,不止在政治上让大汉的版图得到了一次极大的扩增,在经济以及军事上,也对大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这方方面面的影响下,哪怕中间有王莽之乱,但汉世祖刘秀统一天下后,也并非忘记恢复对西域的主权。
可以说由于以往的事例,在天下人的心中,西域这块神秘而又广袤的地方,重新投入大汉的怀抱,乃是大汉恢复鼎盛的一种象征。
而这种象征,现在却不是通过旁人之口,而是明明白白的亲自展现在张温与周鲂二人面前,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震惊?
纵算车师国愿意对当下的大汉表示臣服,可是车师国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车师国内没有其他大臣或者王室成员充当使节了吗?
一国之君,竟对一区区汉室大臣如此恭敬,这俨然不能说是车师国臣服大汉了,应该说是车师国上下皆对大汉有跪舔之心。
要不要脸呀!
能不能把腰挺直一些!
而在浓厚的震惊之余,张温与周鲂的思绪又不禁飘散开来。
如今他们只见到车师国王对孟光的恭敬,那么四方馆内是否还有其他西域诸国的使者或王室成员在呢?
而若是有的话,他们的态度又是否和车师国王一样呢?
这两个疑问的答案,是现在张温与周鲂迫切想知道的。
自然地接受车师国王礼拜的孟光,并未放松对张温与周鲂的注视,而孟光也不难从他们二人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来。
身为名士的孟光,是乐于为人解惑的。
就在车师国王保持弯腰的举动下,孟光笑着对张温与周鲂二人言道:
“自我军光复安定郡以来,大司马就下令张伯岐将军率军重开玉门关。
半夜帐中停烛坐,唯思再启玉门关。”
念到这句由糜旸亲口说出的诗句后,孟光的话语中充满了感慨。
自孝桓帝以来,大汉对西域的掌控力越来越弱,及至董卓之乱后,大汉更是在实质上彻底失去了对西域的主权。
这在以往是多少汉家男儿心中的遗憾?
领土的丢失,是华夏每一位热血男儿都无法容忍的事。
但随后孟光言语中的感慨就消失不见,熠熠精光浮现在孟光的眼中,他接着说道:
“天策北伐尚未还,华夏子弟满天山。兴复国土三万里,引得春风复玉关。”
在念到这首近来长安城内歌颂糜旸光复西域的诗句时,孟光的脸上充满了傲然之色,这一刻他无须再保持谦逊!
“待我军收复玉门关的消息传遍整片西域后,收到消息的西域诸国纷纷遣使来到长安,以示上贡臣服之意。”
“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当下四方馆中,已有四十余西域诸国派遣使者或王室成员入住。”
四十余国?
听到这一消息的张温与周鲂又是一惊。
据史书记载,西域称国者一开始有三十多个,后来经过时间的变迁,西域称国者的数量来到了五十多个。
在这种基数下,有四十余西域诸国使者入住四方馆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土地囊括上万里的西域内的绝大部分政权,都愿意对当下的大汉表示臣服。
这意味着糜旸建立四方馆的志向已然初步达成,更意味着当下的大汉已然有着鼎盛时期的轮廓!
这是何等盛事?
张温与周鲂已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身为华夏民族的一员,他们一方面向往这样的盛事。
而身为东吴的朝臣,他们心中又对大汉获得这样的成就,感到有些惊惧。
这种惊惧,远比数千铁骑林立在他们面前更为恐怖。
看到张温与周鲂震惊的模样,孟光抚须的动作越来越快,可凡事讲究适可而止,孟光并未再继续出言打击张温与周鲂。
孟光先让属吏将张温与周鲂迎入四方馆内安置,待张温与周鲂离开后,孟光才将目光注视在车师国王的身上。
看到车师国王身上的奇装异服,孟光本能的有些感到不喜。
外族服饰,就是不如我华夏服饰大气华美。
但碍于身份,孟光还是微微趋身扶起了车师国王。
在刚刚孟光与张温二人对话的过程中,车师国王因为没收到孟光的回应,一直保持着屈身的姿势。
尽管这样的姿势,在生理及心理上都不好受,但车师国王却一点都不觉得违和。
因为车师国王知道,哪怕是当年西域都护府的都护,他的地位也只大概等于中原境内的一都尉,更何况孟光身为九卿之一。
不客气地说,孟光能受他这一拜,都算得上给他面子了。
在被孟光扶起后,车师国王的脸色变得颇为拘谨起来。
主要是从未学过大汉礼仪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开话头。
但好在孟光知道一些糜旸接下来对西域的布局,于是孟光也不想让车师国王太过尴尬。
孟光主动询问车师国王道:“足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有着翻译的存在,让不知汉语的车师国王与孟光交流起来并不困难。
见孟光主动询问自己,车师国王喜不自胜。
他连忙恭敬地答道:“近来听闻大司马的公子偶感风寒,需要城外一些草药作为药引。
幸得大司马相助,臣才复国成功,如此大德,不能不报。
臣今日见天气正好,正欲出门为大司马的公子找寻那些草药。”
听到车师国王的解释后,再看着他身后随从身上的药囊,孟光知道他并没有说谎。
而西域诸国虽说军事能力一般,但基本都是富庶之国,稍微花一些钱财,打探出这个消息却也是不难。
可车师国王外出的原因,却不由得让孟光觉得有些好笑。
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竟然甘愿为大司马的公子亲身冒险寻药,车师国王的汉名取得果真没错。
车师国王的汉名为“蜀爱阳”,这个名字可是大有讲究的。
蜀代表着益州,阳则是与“旸”字互通,这样一来,蜀爱阳三字的寓意就不言而喻了吧。
旁的不说,这位车师国王跪舔的本领,的确是一绝。
“不用去了。
我大汉人才辈出,些许草药还无须足下涉险。”
说完这句话后,孟光就转身离开了四方馆外。
而在孟光离开之后,得到孟光吩咐的车师国王,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该回去。
但在思考了好一会后,觉得还是不要违逆孟光的车师国王,就垂头丧气地带着随从返回了四方馆中。
只是在回到四方馆内后,车师国王又立刻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
在孟光面前时,车师国王是一副谦卑、憨厚的模样,可在四下无旁人时,车师国王的神态却变得凝重、疑虑起来。
车师国王用手指不断摩擦着手中价值不菲的琉璃杯,不知在想着什么。
思考良久后,车师国王叫来一位亲信,给了他许多钱财,让他去打探下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两位使者是何身份。
车师国王总觉得,那二人的到来,会给目前的西域局势,带来不小的冲击。
至于这冲击是好是坏,就看调查到的结果是什么了。
...
孟光在离开四方馆外之后,就径直来到了相国府。
自刘备驾崩以来,大汉的政治格局就出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局面。
在遗诏中,刘备曾为刘禅规划好了三位辅政大臣,但刘备偏偏未明确指出,三位辅政大臣中,到底是以何人为首。
“凡军国大事,由三府协力磋商,再奏闻少主。”
也许是刘备无法决断,也许是刘备有意为之,在刘备的这句话下,目前大汉的政治格局是保持着三府鼎立的局势。
三府分别是诸葛亮的相国府,糜旸的大司马府以及张飞的大将军府。
当三府的主人达成一致时,便可达到历史上“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朝政大权,尽操辅政”的格局。
而从近段时间大汉朝廷的一系列人事变动来看,旁人不难判断出,三府本质上是各有分工,互相制衡的。
例如糜旸的大司马府,主要负责大汉的军事行动。
诸葛亮的相国府,主要负责大汉的日常政务。
至于张飞的大将军府,掌握的则是京畿一带的兵权。
当然了,虽说往大了说,三府各有不同的权力根基,但许多事都需要三府的相互配合才能施行下去。
既互相制衡,却又彼此都离不开。
这样的权力格局,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但却十分契合今汉的国情。
至少自刘备驾崩以来,在这种权力格局下,大汉的一切运行的都十分平稳。
原本糜旸曾自请负责迎接东吴使者的一切事宜,可最近几日糜澄感染风寒,糜旸休沐在家照料。
故而孟光在迎接到东吴使者后,是来到诸葛亮的相国府复命。
待从属吏的口中得知,孟光到来的消息后,诸葛亮第一时间就让属吏将孟光迎接进来。
等孟光来到诸葛亮的身前,孟光先是对着诸葛亮一拜,然后才对着他禀报了张温与周鲂二人到来的事。
听到孟光的复命后,埋首于案牍中的诸葛亮微微点了点头。
可诸葛亮却见孟光在禀报后还未离去,就知道有些事孟光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禀报。
“说吧。”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毛笔,静静地看向孟光。
得到诸葛亮的允诺后,孟光方才拱手将遇见车师国王一事说了出来。
性格刚直的孟光,是本能不喜车师国王这样的谄媚行为的。
而孟光也不信,一国之君,竟真像表面表现出的那般人畜无害。
要真如此,这位车师国王早应该在之前的叛乱中死去,哪里还能等得到汉军的支援的。
孟光的禀报并未引起诸葛亮的诧异,反而是让诸葛亮轻笑一声道:
“是那位蜀爱阳吗?”
在说起这个名字时,诸葛亮脸上的调笑之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见诸葛亮好似不太在意这一件事,孟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对着诸葛亮一拜后,便离开了大堂之中。
孟光离去后,诸葛亮继续处理起手中的政务。
而随着桌案上案牍的不断减少,一张压在案牍下方的帛书渐渐露了出来。
见到那封帛书后,诸葛亮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看着帛书上写着的四个大字,诸葛亮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前几日糜旸对他说的话:
“若只是军事威慑是不够的,大汉要的也不应该是什么纳贡。
缺什么,那便取什么,何须旁人贡献?
百年以来,西域之所以多有叛乱,就是在于他们在心里认为,自己并非华夏的一份子。
心中不认同,在大汉强盛之际,他们自然臣服,可谁能保证,来日大汉不会再有国势倾颓的一日?
今日剑在我等之手,我等自当为华夏一族谋万世之基!
弟子不喜欢西域这个称呼。”
那一日糜旸慷慨的神情,诸葛亮今日还记忆犹新。
而诸葛亮也记得,他在听完糜旸的最后一句话时,下意识地问他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称呼。”
面对着自己的这个询问,糜旸是如何回答他的呢?
四个字足以。
“化域为州!”
看着帛书上充满激扬的四个字,诸葛亮的内心不由得燥热起来。
燥热之余,诸葛亮再度举起手中毛笔似是不经意间,批准了一份奏表。
那份奏表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臣平西将军张嶷奉大司马命,请调五万石军粮至玉门关!”
西域诸国大多臣服,张嶷还需要这么多粮草作何?
西域诸使与东吴使者俱入四方馆,本来就是糜旸与诸葛亮早就商定好的重要一步。
造势,不如借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