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费耀领军到达阳平关后的
曹真并没有吹嘘。
魏军无愧精兵之称,而曹真本人也无愧名将之美誉,不过数日时间,曹真就能率领五千魏军赶到阳平关下,这样的行军速度不比当初的魏延差。
当曹真领军与费耀汇合之后,曹真马上询问费耀这几日汉军是否有所异动。
曹真询问,费耀自然不敢隐瞒。
他如实汇报道:“这几日阳平关守军只是日常巡逻,并无任何异常。”
“城墙上的贼军人数可有增加?”
曹真又继续问道。
费耀立马又如实答道:“并未。”
听到费耀的汇报之后,曹真感觉诧异。
他已经推断出糜旸是想故技重施,用诈降的方式来打败曹洪的大军。
既然糜旸是怀抱着这种目的,那么当他知道自己率大军来援后,肯定是不会没有应对措施的。
至少也得怀抱着看重的心态,好歹也在城墙上增强一些守备呀!
一切如常,是什么意思?
看不起他曹真吗?
曹真一下子就不乐意了。
糜旸的反应,是不寻常的,这种不寻常超出曹真意料之外的同时,也让曹真的心中泛起不安。
当下的局势,一切如常四个字,是曹真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兵无常势,变化万千。
很多当世人都喜欢谋定后动,都想着在大战开始之前,就将一切事情都谋划的清清楚楚,并且让事情按照他预料的那般,一步步不出差错的发展。
寻常世人认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算的上名将。
但其实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因为战争本质上比拼的就是诡谲多变的人心,在这点基础上,世上又有谁敢说能在大战前就将一切尽料在掌中呢?
正如吴懿以献关为诱饵,诱来曹洪这事,若按之前的谋划,现在糜旸应该是全力伏击曹洪的大军才是。
可哪怕糜旸将许多事都考虑到了,曹真突然率大军到来也让这事有了极大的变数。
不过虽然曹真率大军到来,让糜旸想伏击曹洪大军,成为了一件难以做到的事,可真正的名将就在于懂得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于是糜旸立即根据时局变化,制定出了相应的战术调整。
当糜旸做出相应的战术调整之后,现在就是轮到曹真该见招拆招了。
曹真这番领军,并未将刘晔带在身边。
可他在领军出发前时,刘晔曾进言过:刘晔认为当曹真率大军到达阳平关后,糜旸能选择的无非两条路。
一条是不顾一切先伏击曹洪大军,另一条便是放弃伏击曹洪大军的计划,转而增强阳平关关后的防御。
根据糜旸将选择的这两条路,刘晔也分别献上了相应的策略。
只是当曹真领军到达阳平关后,曹真却发现糜旸根本就没按照刘晔的推断行事,他直接选择了
曹真不认为糜旸不会提前收到他率大军到来的消息,所以当下汉军的一切如常,就是糜旸有意的一种无视态度——管你来不来,我继续我做我的事。
糜旸的这个策略,完全在曹真的计划之外,当原来的计划不能继续实施之后,曹真接下来也只能根据时局变化,进行相应的见招拆招。
这是糜旸无形中向曹真发起的一个挑战,一个专属于名将之间的挑战。
遥望着那兵力不增不减的阳平关城墙,曹真的脑海中好似浮现了糜旸的低语询问声——曹子丹,接下来你当如何呢?
尽管曹真之前一直在关中领军,但他是见过糜旸的。
那一年,是建安二十四年。
建安二十四年的汉水上,垂垂老矣的魏王,与老骥伏枥的汉中王各携带两位自身的子侄见面。
当时糜旸初出茅庐,却已经通过公安一战,威震天下。
还记得那一日,曹真与糜旸之间不过数步之遥,在武帝与刘备交谈的时候,曹真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糜旸。
曹真知道武帝那一日为何要带他在身边,为的便是让他好好看清糜旸这位来日的曹魏大敌。
恍惚间数年的时间过去,曹真已经成为了曹魏的大将军,成为了当下曹魏除曹丕之外的
想到此,曹真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笑意。
他原本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是武帝留下来有资格与糜旸成为对手的人,又岂能因为一时的出乎意料而慌乱不已呢?
当内心安定下来之后,曹真的思绪变得极为清晰。
糜旸不可能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糜旸之所以要表现的一切如常,为的就是要扰乱他的判断。
思绪清晰之后,很多事自然就想通了。
在明白糜旸的用意之后,曹真反而不急切了。
或许他不知道阳平关的另一面,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但他可以通过他这一面汉军的举动来进行判断。
哪怕糜旸再如何布下迷魂阵,兵力不足远远是他最大的弱点,糜旸是不可能做到既派重兵守备关后,又派重兵伏击曹洪所部的。
只要这一点事实不改变,那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当平复下自己的情绪之后,曹真对着费耀下达了一个命令:
“派人去关内求见糜旸,就说孤要见他。”
“如当年故事,他与我,各携带一人相见。”
听到曹真的这个命令,费耀提醒道:“今我大军罗列在外,糜贼恐不会相见。”
费耀的犹疑让曹真大笑起来。
“他可是糜旸!他会怕吗?”
曹真的话语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糜旸浓厚的欣赏之情。
“你就派人去吧,他一定会见的。”
因为我想试探他,想来他也十分想试探我。
谁让他们二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呢?
说完后,曹真一脸自信的回到了大帐之中。
或许不处于曹真的高度,费耀不能理解曹真的自信,但他还是按照曹真的吩咐,派出信使朝着阳平关内而去。
当关内的糜旸得知曹真派出信使要见他后,他倒是没有意外。
以曹真的能力,或许一开始因为情报的限制,猜出他在阳平关有些困难,但随着许多情报的收集汇总,曹真迟早有一天会猜出这一点。
而糜旸也从未想过,对曹真隐瞒这一点。
糜旸接见了曹真的使者,随后从使者的口中听到了曹真的请求。
当听到曹真的请求之后,糜旸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曹真突然想见面,想来不是单纯为了叙旧。
曹真是想见到自己,探察到更多的情报。
而这一点足以证明,曹真并未受到自己的疑兵之计所影响,至少在当下他的头脑是十分冷静的。
这让糜旸的心中,也浮现起对曹真的赞赏之情。
但糜旸也觉得,曹真有这番表现实属是理所当然。
后世人许多人以为司马懿才是诸葛亮的最大对手,其实这是不对的,在曹真去世之前,数次挫败诸葛亮北伐的是曹真。
而在历史上曹真南征之际,诸葛亮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这足以证明,单单在军略一道上,曹真肯定是颇有过人之处的,他也无愧曹操生前对他的期待。
曹真,绝对有资格做糜旸的对手。
糜旸不顾法邈等人的眼神示意,笑着答应了曹真使者的请求。
曹真要试探他,他又何曾不是呢?
等曹真使者满意的离开之后,法邈当即对糜旸劝道:“牧伯身肩大汉希望,岂可轻出?”
说着说着法邈又要引经据典来劝阻糜旸,可糜旸却一意孤行。
糜旸转眼看向魏延说道:“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关会面曹真。”
面对糜旸的点名,魏延沉声应唯。
在点名了魏延之后,糜旸便摆手驱散了其他人。
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糜旸看着桌案上摆放着的一个沉重的弩机,他的眼中异彩连连。
曹真有数万魏军为底气,而他既然敢诱曹真大军前来,又何尝没有底气呢?
一夜的时间转瞬即过。
当
糜旸在魏延的护卫下,一步步朝着早早等在关外的曹真走去。
曹真没有食言,他只带了王双在身边。
曹真亦不是小人,他主动让关外的魏军退后百步,这样糜旸就不用担心,会有冷箭袭杀于他。
当然曹真也将会面的地点,放在了离阳平关百步之外的空地上。
两人对这次会面都很期待,但也同时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对方。
百步的距离,糜旸驾驶着骏马,不一会儿就来到曹真的身前。
今日二人都未身穿甲胄,皆穿着便衣。
曹真见到糜旸到来,他伸手虚扶,示意糜旸坐下。
糜旸也不疑有他,就径直坐在了曹真的对面。
而魏延与王双两位猛将,作为各自主将的护卫,就各自聚精会神的手握刀柄盯着对方。
当糜旸坐下后,他发现曹真今日不是以酒会友,而是以棋会友。
围棋,是当世士人都爱的一种娱乐活动,亦是许多名将擅长的娱乐活动。
曹真有此安排,可谓是十分对应他与糜旸二人的身份。
糜旸自小受教于法正,对于围棋一道,他当然不是新手。
糜旸在曹真面前也不拘束,就好像他与曹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糜旸伸手就将棋盘上放着白棋的棋筒拿到自己身前。
见糜旸这番不见外,曹真不由得笑了出来。
旁人在他面前这般,算失礼,但糜旸在他面前这般,却让他觉得糜旸不拘小节。
而糜旸特意选择白棋将黑棋留给自己的举动,也让曹真看出了糜旸的深意。
只不过曹真却对这层深意丝毫不在意。
黑则黑矣,他倒也开心。
因为依照棋盘规则,执黑者先行,这好像预示着这场令天下人瞩目的南征之战,是由曹真主动挑起的一般。
“啪嗒”一声,没有任何叙旧的话语,曹真瞬间将一颗黑旗落在象征着天下的棋盘之上。
曹真将
中为尊,以大魏当今雄厚的国力,天下之中,自然是大魏为尊。
面对着曹真挑衅般的
糜旸的这手落棋,让曹真看出了糜旸要表达的深意。
曹魏当今占据天下之中是不错,可大汉亦可于边陲之地复立社稷,随后步步成长,及至最后将身处天下正中的大魏给包围。
这是糜旸对曹真挑衅的反击,也是糜旸对曹真自信的挑战。
棋逢对手,讲的不止是比较棋艺的高低,还有个人理想的激烈碰撞。
正如黑白自古分明一般,糜旸与曹真之间,由于立场的不同,决定了他们这一生只能做不死不休的敌人。
一开始二人都没有言语,连一声问候声都没有,两人之间只有不断的落棋声在响起。
这一幕令魏延与王双二人都十分不解,不说话见什么面?
随着棋盘上黑子白子的不断增加,棋盘上好似出现了两条天然敌对的黑龙白龙一般,在互相捉对厮杀着。
不懂棋的人,看不明白现在棋盘上那险恶的局势,唯有执棋者糜旸与曹真对棋盘上的局势了解甚深。
黑龙凌厉,一路进攻,白龙灵活,处处防守。
待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黑龙与白龙的战场转换到了棋盘上的西北方位。
在方才的时候,两人都下意识地未落棋那方,因为西北方位正是当下曹洪大军所处的位置。
在这一处,瞬间攻守易形!
白龙不再讲究处处防守,甚至它完全放弃了防御,好似要彻底占据这处方位。
而黑龙却一改凌厉进攻的态度,在这边角一隅开始防守起来,势要守护住这代表着不同意义的地方。
面对黑龙的顽强防守,白龙的攻势却越发凌厉,从糜旸的落子可以看出来,他怀抱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
于是乎棋盘上的局势一时间焦灼起来。
待再次轮到曹真落子之时,他却迟迟未落下那颗代表着希望的棋子。
因为他若执意要守护那块边角之地,那么他原先在其他棋盘上所布置的暗子,也将瞬间被破坏。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严重的后果,让曹真不得不迟疑。
在迟疑的时候,糜旸主动说出了他见到曹真后的
“他到了。”
这句话让曹真拿着黑棋的手不禁一抖。
曹真知道糜旸口中的他,指的便是曹洪。
而他到了三个字,预示着曹洪的大军,已经成功被糜旸诱引来。
接下来糜旸会如何做呢?
在棋盘上,糜旸不是将他的意图表现的很明显了吗?
说完这三个字后,糜旸抬头看了看天色。
弈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
该回去吃饭了。
糜旸率先站起身来。
察觉到糜旸的动作,曹真抬起头看向糜旸。
糜旸的态度他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
在糜旸转身之际,曹真突然对糜旸说道:
“当年在汉水上,武帝曾感慨若糜公当年能听从他的表召,或许你就会成为他最爱的子侄。”
尽管糜旸不姓曹,但曹真一开始也不是呀。
只要曹操真的喜欢一个人,他这个人最喜欢认儿子了,所以当年曹操会说这番话。
说完这句话后,曹真语气一顿,又接着说道:“而你我或许也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大魏在你我的辅助之下,将功盖万世,所向无敌。”
曹真对着糜旸说出了他内心中最深的想法。
曹真对糜旸有恨,有忌惮,但也有着欣赏。
英雄相惜,在意识到糜旸的优秀之后,曹真真的就如曹操当年一般,时常惋惜糜竺的拒召之举。
糜旸是背对着听到曹真的话后,听完后糜旸沉默了好一会,随后他转身对着曹真一拜。
尽管是敌手,但曹真对他的欣赏,是不掺杂半点歹念的。
既然如此,糜旸也不介意因为曹真对他的欣赏,而对曹真释放些许善意。
可是在一拜之后,糜旸便也毅然决然地继续转身朝着阳平关内走去。
他听出了曹真话语中的拉拢,可惜的是,道不同,绝难同行。
看着糜旸决绝的背影,曹真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冷酷起来。
私人欣赏,绝不能凌驾于国家大义之上,这一点曹真与糜旸是共同的坚持。
当糜旸入关之后,曹真让王双收起还未下完的棋盘,并嘱咐不要让各自的棋子有所错位。
随后曹真也转身朝着身后的魏军大营走去。
当曹真迈入魏军大营中后,一道军令不久后就传到了每位魏军的耳中:
“加紧操练,时刻备战。”
在曹真与糜旸会面后的
阳平关城墙上的汉军撤走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曹真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
糜旸终于要动手了吗?
曹真连忙跟在费耀的身后,来到大营外查探。
当他来到营外之后,果然见到原本有着汉军值守的阳平关城墙上,许多汉军都已经不见了身影。
原本还算守备森严的阳平关城墙,这一刻在曹真看来,却是漏洞百出,宛若一座空城。
当看到这一幕后,曹真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刘晔的判断:若汉军要对骠骑将军下手,势必要调动大量的汉军前去伏击。
现在发生在他眼中的这一幕,不是正在佐证着刘晔的这个判断吗?
可是这一刻曹真却犹疑了起来。
在前几日的棋盘对决中,他已经用行动告诉糜旸,曹洪他是一定会救的。
在这种情况下,糜旸还会执意出兵伏击曹洪吗?
难道不会吗?
想起那一日在棋盘上的交锋,糜旸在棋盘上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态度,曹真心中就变得紧张起来。
纵观糜旸打的那么多场仗,论冒险精神,他何曾输给过当世任何一位名将。
或许这有可能是糜旸的诱敌之计,但以糜旸往常的作风,这更像糜旸的疑兵之计!
故意撤走城墙上的汉军,让自己以为这是他的诱敌之计,但实际上糜旸是真的率精锐汉军都去伏击曹洪的大军。
糜旸这么做,就是要让自己怀疑,不敢贸然进攻阳平关。
而不需要拖延太久,只要能拖延一段时间,那么糜旸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当糜旸主动撤走阳平关的守卫士卒后,一时间,两种极为矛盾的想法在曹真的脑海中不断碰撞着。
这空城到底是诱敌之计,还是疑兵之计?
一时间各种可能都在曹真脑海中浮现。
在这时候,曹真想起了一件在汉中之战中的往事。
汉中大战时,赵云的大营被大量魏军围困,在那时候赵云就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
赵云下令大开营门,然后令汉军偃旗息鼓。
当时曹军的统帅见此情况,怀疑赵云设有伏兵,便向后退去,赵云趁机率军追击大败曹军。
在还未有史学家为当世人编写事迹的情况下,这件往事当世人知道的并不多。
可曹真却是知道的,因为他是当事人。
而糜旸肯定也知道,世人都知道赵云与他的关系不浅。
那么在有过一次成功的前提下,糜旸是否会学赵云故技重施,大摆空城计呢?
虚实难辨的空城计,让曹真越发头疼起来。
可是因为知道赵云的事例,所以在曹真的内心中,他的判断渐渐倾向于这是糜旸的疑兵之计。
当这种想法在脑海中占据上风之后,曹真便又意识到一点,他还有的选吗?
曹洪大军可能危在旦夕,若是他因为犹疑,而错过救曹洪的良机,那么一旦中路军被糜旸率军击破,那么先不要说魏军的士气会遭受怎样的打击。
若没有中路军阻隔益州援军,得到了援军的糜旸,那更加如虎添翼,再难对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真的内心有了决断。
曹真来到那日未下完的棋盘之前,高高举起自那日后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颗黑子,随后他再不犹豫地将那颗黑子,重重地敲击在棋盘上被白龙围困的那处。
既然必须要救,那便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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