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了。
按照这个城市的习惯,过了八点,一切就会安静下来。现在是快十点了,所以哪怕是在居民区,光线也无限暗了下来。还是没有星星,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细小的虫子缓慢地飞着,一切都很暗。
雨水已经不下了,这个城市本身也没那么多的降水。雨后潮湿的空气像是紧身衣一样,包裹着路美南,路美南不断地擦去脸上攀爬的水,将自己从窒息的边缘拯救出来。哭什么,路美南给自己说,不要哭,你要去解决问题。
去告诉他你很想他,去告诉他你不想这样的。去为你的口不择言而道歉,去将一切都带回来。这么久的相处中,你并不是在忍耐,他也完全不是你嘴里说的那样,那只是……你将一切的事实都夸大了。
你其实很享受和他的相处,你只是借机在宣泄你自己的恐惧。他也恐惧,你也恐惧,而你在狂怒的时候,将一切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但这是不公平的。
你需要去做这些。
路美南最后一次擦干净脸,然后她踏进了住宅楼。
住宅楼安安静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过道的声控灯不是很好,路美南走过的时候也没有亮。路美南打开手机,用光线照亮了前面的方寸之地。她摁了电梯,到了目标所在的楼层。
电梯开了,一个端着椅子坐在电梯旁边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啊!不好意思……姑娘,我之前见过你几次,你是和……”老太太指了指顾栩所在的房间大门,“那户人家的主人住一起的吗?”
“不……好吧是的。”路美南觉得现在最好快点结束对话,于是就应了下来,“您有什么事吗?”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神秘兮兮地将路美南拉到了一边的安全通道。路美南本身还不是很愿意,但老太太的一句话就让她停下了:“你快去看看吧,我怕他出事呢。”
路美南知道顾栩在这个小区人缘不错,和邻居也有走动,老太太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他在里面吗?可是我听……”
“是呢!”邻居老太太紧紧地攥着路美南的手,“他刚回来敲开我们房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塞给了我一两万块钱,你看,”老太太从胸前的围裙里抓出一把鲜红的钞票,“给我们说,他家里等会儿可能会有点动静,大概一两个小时,希望我们忍过这段时间。我想把钱还给他,但他马上就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那屋子里就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动静,叮叮当当的,什么都有。我出去问了问,发现他给这三层的街坊都发了钱。”
“……这确实是他的性格。”路美南低低地说。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不现在没声了,我心里有点担心,就坐电梯口想看看动静,刚好你来了,那就太好了。你快去看他吧,他要是没事,我也就放心了。都是街里街坊的,他这么反常,我们都挺担心——那什么,姑娘,你要不把这钱拿回去?”
路美南拒绝了老太太的好意,她走到顾栩的门前,打开了指纹锁,抬手,她摁了上去。
滴玲。门开了。
路美南推开了门。
黑暗。
完全的黑暗。
没有开灯,连窗帘也没有被死死地拉上了。只有厨房的窗子泄露的一点别家灯火,隐隐地照见了满地的残骸。
这里已经是废墟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得粉碎,书被一张一张地掀开然后撕掉,那被顾栩勾画了无数遍的《正义论》现在正躺在地上,只剩了半张封面;电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满地的碎玻璃渣,餐桌翻倒在地,上面倒着一个倒扣着的微波炉……路美南几乎没有办法下脚。
路美南走过废墟的间隙,踩出了一片咔哒咔哒的声音。黑暗深处的人听到了声音,发出了一点动静:“你来了啊。”
客厅的内置式阳台上,有人抱着膝盖,斜坐在那上面。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了上去,在黑暗的吞噬中消瘦又脆弱:“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猜的。”
“为什么不猜办公室呢?我很爱去那儿。又或者,我在外面闲逛也说不定、”
“因为你……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办公室涉及到公家,在外面闲逛……你没法发泄。所以我觉得,你一定会回家。”
沉默了一会儿,顾栩忽然轻笑了:“是啊。”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路美南,而是头朝后靠在了墙上,定定地望着斜上方的那团黑暗,“其实我没有生你的气。”他若有所思地说,声音像是被玻璃擦过一样粗糙,“一开始有,现在……我在生我自己的气。”
“我很生气,因为我允许自己离你太近了,近到你可以伤害我。我应该离你远一点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始它。我早就发过誓,事不过三,已经三次了,可我居然愚蠢地又开始了第四次。”
“……”
“我曾经被人背叛过三次。”
“第一次是我十一岁的时候,那就是我一直无法给你讲述的过去。我被人绑架了,绑匪找我父亲要钱。我父亲拒绝了,而我差一点就因此死在那里了。要说不失望是假的,我原以为父亲肯定会救我的——我知道,那钱有些多。绑匪似乎是和我的父亲有旧怨,他们要的钱,刚好是我父亲所有的现金流。失去了他们,我父亲不光马上要开始的收购只能烟消云散,还可能会背上很大一笔债务。绑匪要的不只是钱,他们要我父亲半生事业毁于一旦。于是我告诉自己,父亲救过我一次了;父亲对我没有任何的义务;父亲的事业就是他的命……但我还是没想到,他真的会不救我。”
“第二次是我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开了个小投资公司,想要先攒些钱。在招聘会上,我看到了以前孤儿院的时候一帮一认识的大哥哥。他比我大六岁,在这一行已经有些名气了。我没想到会再次遇到他,我很高兴,他在我小的时候对我很好,我永远没法忘记他。可惜等我被收养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现在我可以报答他了,这对我来说很好。”
“我……很器重他,所有重要的文件都不避开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然后他把我出卖了。所有的资料,他把所有的资料都卖给了对家公司。我的公司因此破产了,我所有的积蓄都烟消云散,而他在开车躲避警察追捕的时候出了车祸,在医院没躺多久就去世了。到死他也没给我道歉过。他临死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顾栩低低地笑了,“你活该。”
“我的确是活该,他没说错。太信任一个人其实是对一个人犯罪,这就像你故意不锁抽屉,而抽屉里有着万金一样。人性是不能去考验的。所以我封闭了我自己,刻意地离群索居。如果我不去开启一段关系,那么这段关系就不会最终伤害我了。一切的美好最后都会毁灭,我既对此深信不疑,又忍不住还有一些期待。这大概就是人性的劣根性吧。”
“第三次是我三十岁的时候。在我的好朋友离世后,我发现他的妹妹正处于危险边缘。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钱,没有成年,有很多的债务。这样一个小女孩,如果没有人帮一把,世界会是很危险的。我正好也已经无所期望,于是怀着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态,救助了她,让她读完了书,去了自己想去的学校。抛开最后的背叛不言,我的好朋友确实帮过我不少,虽然他帮我也是为了最后好毁灭我……anyway,人事有多少是可以说得清的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
“我帮助她,她想要进娱乐圈,我就让她进;她想要礼物,我就给她买。我和她保持距离,但又经常联系。久而久之,她也算是成了我无望生活中的一点寄托,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她当寄托,但因为没有别人和我再有联系了,也就姑且用她当寄托。我以为我是这样想的,但是当她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同意了。我想,她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密的人了。如果这种亲密能够继续持续下去……好像也不错?”
“我确实动摇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再信任任何人,但那一个月……我觉得信任也不错。就在我已经渐渐决定接受她的一个月后,她背叛了我,而娱乐圈那些早就恨她的资本们适时给我发来了她出轨的一些照片,他们告诉我,就在给我表白的时候,她已经筹划着离开了……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想要我去报复吗?何必去报复呢?错误的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动摇。王菁菁贯彻的就是人性罢了。你何必为了注定的事情大动肝火呢?”
“他们都曾经对我很好。我父亲曾经救过我,给了我一颗健康的心脏;我好朋友曾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给了我很多的关怀,在我生意的起步阶段教了我很多宝贵的东西;王菁菁在五年的时间里一直关心着我。我没怎么理她,但她还是不气馁地在关心着我。”
“但到了最后,他们都殊途同归地背叛我了。”
顾栩站了起来,因为长期地坐着,他的脚步有点踉跄。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湿润的头发全部粘在头皮上,嘴唇苍白而无血色:“事不过三,我告诉过我自己,我绝对不要再第四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了。这就是人性,如果这不是人性,那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可以再犯错了,这不是一个理性人应该做的事……”他走到了路美南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可是我还是再一次地犯错了。”
“直到现在,甚至是直到现在,”他哆嗦着嘴唇,脸上布满着乱七八糟的泪痕,随着说话的声息,越来越多的泪珠滚出了眼眶,划过脸颊,落在了衣领上,“我依然不想止损。我把我的家砸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可我还是想相信你。你听上去满嘴谎言,可我还是想相信你。你像是利用了我,你是个骗子、恶棍、魔鬼……我一边这样告诉着我自己,可是我还是想相信你。”
“你会来吗?你来了。你会救我吗?救救我吧,美南。求求你,救救我,骗骗我,怎么都好。我真的很爱你,我没想过我会这么爱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依然爱你。你不一定骗了我,你就是骗了我,我也还是爱你。我觉得我已经疯了,但是——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说了这些,你会离开我吗?不会吗?我给不出自己答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爱你了……我爱你。”
路美南忽然踮起脚,她捧起了已经泪流满面的顾栩的脸,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一样,她用力地说,不顾自己也已经乱七八糟的脸:“听着。”她坚定地看着对方,望着对方眼睛中朦胧的自己,“听着。”
“我没有和于襄在一起过。我没有欺骗你。这不是骗你的,这是真的。我很想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可我必须要得到于襄那边的允许。我今天一整天都想联系上他,但他都没有接电话。关于为什么我和于襄在欺骗我们的父母,关于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答案,这些我明天都会告诉你。我答应你,我只要一联系上他,征得了他的允许,我就会告诉你。我答应你,我的答案会是真的,我也会永远爱着你。我不想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就算你让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我。”
顾栩定定地望着她,忽然捧起她的脸,粗暴地吻了上去。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不知道谁的嘴唇被咬破了,路美南用力地回吻着,舌头缠绕在一起,像是永远也不会分开一样。
良久之后,顾栩松开了路美南:“事不过三是个伪命题,”他说,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哪怕是第一百次失败,我也还是想相信你。哪怕这距离近到你可以伤害我,我也愿意让你来伤害我。”
“我不会伤害你的。”路美南坚定地说。
“好的……都行。你说什么我都信,哪怕是谎言我都信。”
“那不是谎言,真的。”
顾栩再次吻住路美南,绝望而热烈。
手机铃的响声,打断了这一切。
顾栩喘息着松开了路美南,路美南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顾鑫?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你让顾栩接电话!”
路美南看了顾栩一眼,她把手机递给了顾栩,顾栩点了免提,声音很快就放大在了整个房子里:“顾栩你他妈这个时候关什么机!出事了,出大事了!你他妈如果还记得于襄给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过那么多年的话,你就现在过来,立刻!马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顾鑫的声音都染上哭腔了,他已经完全慌了。
“你……”
没等顾栩把话说完,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我说不清楚!我把那破烂海报发到美南的手机上,你自己看!今天公司里贴的到处都是这破玩意儿,于襄都已经快疯了!”说完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顾栩与路美南面面相觑。不到一秒钟,一张图片被发送了过来。路美南看了一眼,惊讶地捂住了嘴:“我想我不用等表哥的允许了。”她喃喃道,“可是这怎么会……天啊。”
顾栩看向手机。那是一张海报的照片,海报是一张A4纸,上面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赤果男人,只有关键部位被发送照片的人人工打了码,脸却完全露了出来。那是于襄。而在下面,一行字刺目地停在那里,加粗、宋体:
“于襄是个同性恋。”
作者有话要说:回馈群里小姐妹双更
就是这么随性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