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美南知道,这个时候标准的答案是什么。
她是知道的。
表面而言,她和顾栩的相处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但事实上,她对这个人的探索,早就历久经年了。
在四年的时间里,她不停地揣摩着,琢磨着,思考着。无论是写小说还是不写小说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个电线对面的人,哪怕那个人甚至没和她说过话,哪怕和她对接的从头到尾都不是那个人,哪怕他们只是商业关系,她也还是会想起他。一个人在异国太孤单了,就算有lily,那种难以排解的孤军奋战感也是很难解脱的。她需要有一些联系勾着她,哪怕那种联系是虚假的、是单向的。
四年里从不停止的揣测、琢磨,在她接触顾栩之后完全落地了。那些前期积蓄的观察一下子有了实体,这个人在她眼里也迅速地不再陌生。这个世界上,她了解顾栩,可能更甚于了解她自己。
社会学说根据调查,人如果将一万个小时放在同一件事上,那他就一定会精通这件事。关于顾栩,这一万个小时她早就攒够了。
顾栩不希望她接这个电话。
她知道,顾栩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你来接吧,这是给你的电话。
可是路美南注定只能让他失望了:“我来接吧。”她敛眸道,不敢再看顾栩的眼睛。
顾栩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又好像只是普通地发出一下声音。他将手机递给了她,然后坐回了位置,继续为在坐的所有人布菜,而路美南则做出了一件她明知会让顾栩更失望的事情——她朝着饭店外面走去,匆匆留下一句“我出去接一下电话”。
谢彩玲无语了。
他们吃饭的这个饭店不算大,也谈不上豪华,在很偏僻的巷子里,食客都操着一口老北京话。上来的烤鸭,一尝就是用真正的果木烤出来的,外焦内嫩,甜面酱是自制的不说,还单独上了一碟白糖,一看就是真北京的吃法。这年头,味道这么地道的店可真不好找,那是要花不少心思的。
她都已经不敢看顾栩了。一向外号健谈喷神的她,第一次闷头吃饭不说话。还好路高远还算长袖善舞,一直和顾栩说着话,才让情况没有那么难看。
路高远问顾栩:“你以前是摘叶市人吗!那我们是同省老乡啊。”
顾栩笑道:“伯父说笑了,您是渝都人,这也不是四省人啊。”
“诶!渝都以前不就是四省的吗,”路高远摆摆手,“他们搞白马非马,我不搞。我就记得以前我是四省人。巴蜀巴蜀,永不分家嘛,这个以前的时候,巴国和蜀国……”
“老头子你差不多就行了,”谢彩玲看女儿还不回来,一阵烦躁翻涌在喉头,“小栩就是四省人,他还能不知道?净显摆呢。”
路高远不敢顶嘴,倒是顾栩帮着解围了:“没事阿姨,我十一岁就离开摘叶市了,其实也不是很懂,伯父给我讲讲也挺好的,我学学知识。”
“看吧!”路高远抖起来了,赶快抓着顾栩继续说自己的那些文史知识。而顾栩也很专注地听,面上看不出任何不耐烦,不时还会问几个问题,把就好为人师的老爷子捧得别提多高兴了。
另一边,路美南举起了电话,却发现说话的人不是于襄:“顾鑫?你和表哥在一起吗?”
“来不及说了,”顾鑫的声音听上去很嘈杂,旁边还有车轮飞速驶过的声音,“长话短说,美南,于襄让我告诉你他晚上来不了了,得拜托你去接一下他父母——没问题吧?”
“啊?”路美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来了?为什么?怎么就不来了?他怎么不亲自跟我说呢?还有,你能让他接一下我的电话吗,我真的是有急事要跟他说,我……喂?喂?”
电话已经进入了忙音阶段。
能不能听完话再挂电话啊摔!
路美南欲哭无泪地走回饭馆:“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谢彩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路美南将手机还给顾栩:“是顾鑫接的电话,他说表哥下午不能来接于叔叔了,需要我们帮忙接一下。”
“这什么急事啊。”路高远惊了,“小襄不是这样的人。他很孝顺的,每年他爸都说别往家里寄钱了他都还寄,这么多年下来,那些钱在渝都买三四套房都绰绰有余。对了,你知道吗小栩,小襄他爸以前还在摘叶市干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你们还见过……嗷!”路高远眼泪汪汪地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谢彩玲收回脚,感觉自己的脚后跟有点麻——这只脚,刚才曾剁在路高远的蹄子上,直接阻挡了路高远继续大放厥词。
这个时候还不停地说小襄,这是真没眼力见啊。
一顿饭就这样继续在各怀鬼胎中完成。路美南注意到顾栩没怎么动筷子:“顾栩,你再吃点吧,一直都没吃多少。”半是讨好地,她包好了一个鸭肉卷给了顾栩,“很好吃的,你找的这家店太厉害了。”
“是啊,”谢彩玲忙帮腔,“真挺好吃的。我之前也来过北京,也吃过全聚德,都不是这个味儿。还是咱们小栩上心!”
“全聚德这两年都有点变味了。”顾栩笑了笑,“谢谢阿姨,不过我是真的不饿。”说完之后,顾栩就撂下了筷子,再也没有将它举起来过。这下可好,刚才好歹还吃点,现在直接就什么都不吃了。
路美南心里很难受。
她知道顾栩的想法——顾栩不想吃路美南给的东西,但他又不想当着二老的面表现出来,便干脆采用玉石俱焚的方式,什么都不吃了。
可是这怎么行呢?这个人前几天本来就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体就是虚的,平时的时候,他一口气吃两碗饭还能再添,现在半碗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吃得饱呢?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一定得和顾栩谈谈。她不能再放任这种局面下去了。
顾家那种冷静说谎的群戏她演不来,她也绝对不能演。那太伤顾栩心了。
现在立刻马上,她一定要和顾栩把事情说清楚。
吃完饭后,路美南就一直在找空子想要和顾栩谈谈,但顾栩就像是在故意避着她一样,直接出去开车了,路美南本想追出去,可是二老还在这里,账也没结,只能留了下来。
老店的老板走过来,将一个摁好了的计算器放在桌面上:“抱歉啊,我们这不接受支付宝和微信。”
“啊?”路美南为难了,她根本没带现金,“刷银行卡行吗?”
“银行卡行。”
路美南翻了半天包,发现只有一张银行卡,看了一眼犹豫了:“妈,”她看向已经不打算理她的谢彩玲,“你能付下饭钱吗?”
谢彩玲抬起了一只眼皮:“你妈大老远过来的请你吃饭?”
“我回头给你买你最喜欢的小皮鞋嘛。”路美南讨好地笑,双手合十,“拜托了拜托了。”
谢彩玲使了个眼色,路高远去付账了,谢彩玲则留在座位上继续数落路美南:“你不是有银行卡吗?刷啊,没钱了?我就说你这种月光还不找正经工作早晚会亏空!”
“不是没钱,是……”路美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声音一下子就小了下去,“是这张卡是顾栩的。”
“什么?”
犹豫了一下,路美南将主副卡的事情说了一下,得到的是谢彩玲瞠目结舌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他把主卡给你了,自己拿副卡。”
“……是。”
“也就是说,他的每一笔花销,都会被你看到?!”
“呃……应该来说,是这样的。”
谢彩玲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她的表情很困惑,显然是很难理解这种行为。这种困惑太浓了,以至于她连和路美南生气都忘了:“我突然有点害怕了。”谢彩玲说,“你们分手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我们不会分手!”路美南抗议道,“我真的很爱他!”
“可是他太爱你了,这让我都有些害怕了。”谢彩玲叹了口气,“他这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啊。这样的人很容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激情过去,恐怕就是一地鸡毛了。”
“……顾栩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你觉得你和于襄藕断丝连,就对得起他了么?”谢彩玲还是耿耿于怀于这样事。
“妈!”路美南很受伤地说,“我真的没和表哥藕断丝连,我……”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呢?南南,你这样做真的很不好,我这次是真的有点失望了。”
路美南百口莫辩——那个于襄不接电话,她就永远没有办法解释!
“你看上去有难言之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谢彩玲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有什么事是不能给妈说的呢?”
“我……算了,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吧。”
顾栩已经走了回来,谢彩玲和路美南也顺势收了声。顾栩的眼睛在还没收进去的银行卡上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只说车好了,大家上车吧。
路美南心里更难受了。
“快下雨了啊。”走出店门的时候,路高远惊叹了一下。
路美南摸了摸鼻尖上的水珠,那是从天空上掉下来的。她抬起头,天已经全黑了,帝都一向就没有星星,她什么都看不到,是乌云在翻滚吗?应该吧。过于潮湿的空气,已经让她喘不过气了。风雨,风雨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