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顾栩说完之后,又自嘲地笑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嘴上说着感恩他,实际上拆台夺权一点也没少做——我一个养子,却忝居高位,仔细想想也确实是不合适的。”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路美南不同意,“且不说你什么股权都没有就是打工的,都2020年了,大清都亡多久了,还在那世袭罔替呢?早都是职业经理人的时代了,有才者居之,才是对企业上万号人最大的负责。再说了,我看你父亲也没那么想让顾鑫继承啊。”
如果想让顾鑫继承,早就应该将他带回公司树威了——就算是那种家天下,皇上要想让年弱的小儿子继位,也得先给小儿子喂功劳养威望。顾鑫这么多年,顾父提都不提让他回公司,顾鑫大学学的也和经济、管理甚至化工一点关系都没有,要说顾父筹谋这么多就是为了传位给顾鑫,路美南是不信的。
顾栩听完了路美南的分析之后,揉揉路美南的头发:“聪明的姑娘。”
“哼!”被老阴比顾栩表扬了,路美南有点抖起来了,“我可是博览群书!熟读二十四史呢!”
“我父亲的确没怎么想过让顾鑫继承——准确的说,他对谁来继承是无所谓的,他只在乎他生前能不能充分地掌握他手里的一切,至于死后,后裔们手上有钱,能当富家翁、别饿着也就行了。在这一点上,他是价值观是很超前的。所以说,他也没逼着顾鑫大学就学相关的专业、而是充分尊重对方的意见。至于我,我学相关的专业,是因为我那时想报恩——可能我父亲自己都不会相信,但我确实很想好好学点东西,然后帮他将公司管理好,让他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公司可以一直流传下去。我不想要股份,我想帮助他,他给了我心脏,我就要用这辈子来回报他,我就是这样想的。”
沉默。顾栩像是陷入了往事一样,好久没再说话——这是很罕见的,因为顾栩不是一个喜欢沉浸在过往中的人,他甚至讨厌絮叨于那些事情。他说过,人如果长期沉溺于旧事,就会失去前进的勇气,因为反复咀嚼后还剩下的只能是无用的渣滓。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开过一个小公司,因为我想掌握一点自己的财富——我说过,我不想要他的股份,但我自己也是需要一些资金的。如果我手上没有足够的可支配财富,我很担心我会在关键时刻迷失。无财无能言财,本无屠刀,何言‘放下屠刀’?我从不觉得我是圣人,只有当我本身就有足够的底气时,我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一些偏向理想的工作中去。”
“后来,因为一些事故,那个公司倒闭了。这倒也无所谓,除了情绪上有些打击,经济上的损失我其实不多,所以我也专心地投入到了盘古集团的工作中去。可是越做,我就越受到打击。童年时,父亲在我心中那种光辉的形象一遍遍地被动摇。我看着那些怨声载道的员工、亏空的账面,还是越来越过分的内卷压榨,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做到这一步。父亲告诉我,这是正常的,是我少见多怪了,他也没办法云云。他说是我读书读迂了——这怎么是我读书读迂了呢?我所有想法的根源都来源于他啊。我所有的三观、所有原初的一切、所有信仰的、梦想的、渴望的、追求的,最初都是他这个老师灌输给我的。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只想要活下去的、奄奄一息的孤儿啊。可是,为什么在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了他教给我的那些东西之后,他却将之付之一笑了呢?”
“父亲一直认为,我是因为那件意外而怨恨上了他,进而要和他争权夺位。我是在报复他。他认为这是私人恩怨。不是的,那次的事情就算给我造成了再大的影响,也永远不会让我忘记他曾给我的帮助。我也不会将私人的事情与公事混为一谈——这,也是他当年教给我的。我和他争,就是纯粹的路线之争。我想要证明,世界再危机四伏也不是人心变恶的理由。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那些问题,他说的不得已都是假的。就算他认为我是忘恩负义,是鸠占鹊巢,那也无所谓了,我会用事实来证明一切的——但我想,那个时候的他,应该也不愿再听我解释了。”
“美南,我们回去吧。”
路美南跟着顾栩一起往回走,一路上,顾栩在说着别的事情,用各种各样的事件填满着中间的那些空白。这是一个不愿意让别人来迁就自己的情绪的人,他甚至说了一些小时候的故事,什么给领导人背《资本论》,上学时在学校名列前茅,除了听上去有些罕见的没逻辑外,别的一切如常。他想让路美南高兴,这也让路美南胸中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疑问失去了被说出来的机会。别问了,他如果不想说,就算了。路美南想。
他已经够难过的了。
倒是顾栩,在快要分开的最后,主动提到了那件事:“美南,我说过,我什么事情都不想瞒你。所以,我之前说的那件意外,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诉你——但恐怕得下次了。抱歉,我现在还是无法释怀那件事。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堆梦魇,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回忆。”
“你不想说也行的。”路美南连连摆手,“我不想刨根问底。每个人都要有秘密的。”
顾栩摇摇头:“我会说的,这是原则问题。”他勾起嘴唇,在路美南的唇边落下一吻,“晚安,做个好梦。”
他不需要秘密。
他需要的,只有她的爱而已。
***
那一天晚上之后,发生了很多的事。
一个是顾鑫的事。那之后,路美南就没有再去医院看老太太了,因为不合适。不过她找顾栩和于襄打听了不少消息,也一直在持续关注着整个进程。
顾鑫的生活很不好过。如顾栩那日所说的一样,顾鑫很是愧疚,他觉得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这种愧疚在顾母清醒过来之后达到了顶峰——顾母拒绝再搭理他,从醒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
很显然,顾母也在怪他。
而那一日的真相也依然处于扑朔迷离之中——顾母的说法是,她那日本就被顾鑫给气到了,回到家之后,就想要找亲近的人发泄发泄。顾父和她短暂争执之后便离开了家,而她因为被气糊涂了没有及时吃药晕过去了。至于和顾鑫谈了什么,顾母说是顾鑫想要股份,用来支持顾栩渡过一个月之后的董事会考核,而她拒绝帮助顾栩。
听上去除了有些凉薄外,倒是符合顾母的行事逻辑。
顾鑫对此没有反驳,相当于默认了。
如此一来,顾母的说法和顾父的言论倒是不谋而合,刚好拼在一起了——但路美南总觉得不对劲。虽然逻辑都是对的,但如果是找亲近的人发泄,为什么要把佣人们都赶走呢?她印象中的顾母,可是一个公立医院里面都敢破口大骂的人来疯啊。
而且顾栩也说了,赵老师是全世界最不可能恨顾鑫的。路美南也赞同这个判断。
肯定有什么细节被隐瞒了。
这个猜想被路美南告诉给顾栩了。顾栩听了之后思考了一会儿,叮嘱她不要往外说:“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
“你知道真相吗?”
“我不知道,”顾栩说,“但我相信,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放心吧,这个时候的赵老师,应该是这么多年来最清醒的赵老师了。”
至于顾栩自己,他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那天晚上的时候,顾栩曾说,他很希望他所有的猜想都是错误的,可是很不幸的是,他果然还是很了解自己的父亲。
在那天晚上之后,不出三天,公司里忽然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长出了无数反对顾栩的人。他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用合规章的手段向顾栩施压。他们要求顾栩解释,将问题们混在一起,而之前在改革中被雷厉风行压制下去的反对也全都复发,在同一时刻爆发。
一时间,盘古集团的变动甚至上了社会新闻,微博上,无数人在讨论顾栩的冷血。他们说,这个人是个万恶的吸血鬼,他们盘古集团靠着员工们的勤勤恳恳打下了江山,但等到功成名就了,他们就卸磨杀驴了。他们把老员工都开了出去,老员工明明是为了集团才累病的,但临了了连个善终都没有,只有那点甚至不足以打牙祭的零钱以资温饱……
不过这个故事大家更多地是当笑话在看,也没太多人当真。不光是因为这个故事在老总裁当政的时候就广为流传,copy程度太高,让人很怀疑真假,还是因为口号喊了千千万,却一直没有苦主站出来现身说法——什么?你说那些前管理者大股东?那都是大资本家,我们老百姓才不在乎。我们要的是平民老员工来讲故事。平民老员工呢?
“不会有平民老员工的。”这是于襄给路美南的场外解答,“顾栩当时的改革方案滴水不漏,早就预防了这种情况的出现。那方案本来就无可指摘,对于普通的老员工来说,昧良心划不来。对于那些特殊的、有旧怨的‘老员工’,我们也有足够的、合法且完善的证据来证明。敢出来昧良心,那就等着法律的制裁吧。”
目前来看,显然是没人敢的。
虽然如此,但明眼人都知道的是,公司里质疑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顾栩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无财无能言财,来源于我最喜欢的作者浙东匹夫,此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