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手忙脚乱地将顾母送进了最近的医院。
运气很好,没排队也没等,今天外科叫号不多,大家给钱又管够,飞快地就看上了专家号。专家再三检查了之后,说顾母腰没什么大事,只是扭了一下,注意休息就好了。尽管顾母再三暗示,但由于专家也不知道前景提要,便很耿直地说,其实两次摔倒中,起主要作用的是第二次。第一次由于摔人的那个人姿势很标准,所以顾母是整个背部受力,反而没什么大事。而第二次看似只是普通的摔倒,但在摔的时候因为受害者重心不稳,最后是纯右侧腰着地,跟用锤子钉钉子一样,压强大大的。
顾母对这个盖棺定论很不满意:“那你的意思是这还是我的错了!”
“从结果来看,第二次摔倒的作用的确更大。”专家说得很学术。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摔我!”
“说真的,您真的不应该急着挣脱别人小姑娘的,”专家边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字,边语重心长地说,“打架还讲究个战略转进呢,您争什么呢?”
“难道我要这个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人扶我起来吗!”顾母尖酸地说,可惜因为腰部实在疼,声音都中气不足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然后您就来这了。”专家把纸一撕,“你们谁是家属?来,给老太太去拿药。”
“谁是老太太!你这……”
怕顾母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大家赶快一哄而上,用人海战术将她撺走了。而路美南则在大家的热烈注视下,硬着头皮走上前:“我是家属。”她小声地说,“您给我吧。”
……
顾母这种情况,显然是要静养的。大家的意思是先在这个医院住一晚,等缓过来了第二天再回去,但顾母坚决拒绝了这种昏聩的建议,一定要回家,现在立刻马上。
闻言,陪着一起送顾母到医院的顾家司机赶快往医院外跑——不只是为了赶快取车,还是因为之前他急着送顾母,发动到一半的车就停路边放那儿了,现在才想起,也不知道封条贴了又几张,车有没有被拖走。要拖走了,还得从一所借辆车。
等待的过程中,顾母靠在医院里随路的椅子上休息。也许是缓过来了,也许是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比较让人上头,总之,顾母又开始碎碎念了:
“……如果不是你们非要要求,我是不会来这样的医院的!三甲都不是,天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举着吊瓶的路过病人狠狠地瞪了顾母一眼。
“……我看刚才那个小伙子就是胡说八道!现在这些人哈,仗着自己是专家的名头,说话都是不负责任的啊!都是骗子!”
拿着化验清单的路过医生咬碎了一口银牙。
“……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吧,工作还是要认真啊,你们这个态度,唉……”
众人不敢言也不敢怒。
无差别将所有人都扫射了个遍,顾母开始集中火力攻击路美南。路美南自觉把人摔了,还是长辈,心里也过意不去。因此顾母骂她她也不说话,低着头站在顾母面前,看着很是乖顺。
路美南不吭声,顾母就更来劲了。各种各样的词汇如同水银泻地一样洒下来,从长得不好看到说话有口音,从不自爱到勾引别人家的男人,说得周围的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偷偷派了一个家伙溜出去,让去看看为什么司机还没来。
路美南倒是还好,她就是越听越糊涂:我这全是错倒也算了,您到底是为什么来找我呢?
骂人也得讲逻辑,也得让被骂的人听得懂啊。
“你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话你就没责任了吗?我告诉你,今天是你主动推我的,也是你勾引我儿子的,是你让儿子与我离心的,你把我们老顾家弄成这样,你……”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眼看着路美南都打算唾面自干了事了,忽然顾母不出声了。
“您终于说累了吗……”路美南小声地嘀咕,“要不给您买瓶水润润嗓子?”
顾母没理她:“鑫鑫……”她的嘴巴无意识地翕动着。
路美南回过头。
顾鑫正站在走廊的尽头,他的头发上全是汗珠:“赵老师,您好大的威风啊。”顾鑫勾了勾唇,抬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望着顾母的眼神,像是在望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一样。
路美南从来没见过这么冷酷的顾鑫。
对,冷酷。她一直以为顾鑫是和这个词无缘的。无论是她的亲身接触,还是在于襄、顾栩的口中,这个人都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当然,他有些脱线,或者还有别的小毛病,但总归而言是好相处的。他就像是淘气的弟弟一样,可能会胡闹,但你还是很想爱护他,而他虽然会胡闹,却也绝对不会过了那条线。
他也几乎没有真发火过。唯一一次的发火,还是那次钱所长被抓包。但这次似乎又和那会儿不同……具体如何不同路美南也说不太出来,她只是觉得,这一次的顾鑫就像是南极的冰一样,那里面翻滚着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甚至包括着彻骨的绝望。
这让路美南都有些担心他了。
顾鑫走到路美南面前,站定。他看也没看顾母,径直给路美南鞠了一个躬:“美南,对不起。”
“没没没,”路美南连连摆手,却被顾鑫给止住了,“整个事情我都知道了。”他很用力地说,“对不起,我替我妈向你道歉。都是我们的错。真的对不起。”
“不是,我也有错……”
“鑫鑫!你不许跟她道歉!”顾母急了,想要站起来,却被顾鑫死死地摁在了椅子上,“鑫鑫!”顾母吃痛道。
“美南,你先回去吧,我会专门去给你登门道歉的。”顾鑫的语气很温和。
路美南有点担忧地望着他,想要劝,顾母虎视眈眈地看着,又不敢直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真的。那个,阿姨的腰……”
“你先回去吧。”顾鑫坚持道,“嫂子。”他重重地说着最后两个字。
嫂子?!!!!!
围观的人民群众还好,毕竟大家早就默认路美南是顾家人了。但路美南却惊呆了。瞥了一眼瞬间怒气值max的顾母,路美南赶快说“啊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大家再见”,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太可怕了!!!
祝大家好运!
路美南一溜小跑跑出了医院,路边停着一辆骚包红粉兰博基尼,旁边蹲着一只于襄在玩领带,闻言挥了挥手:“表哥,你怎么在这里?”路美南拍着胸口走过去,还有些心有余悸。
“送那家伙来。”于襄站起来,“上车。”
“上车?可是你不是……”
“走吧,是那家伙安排的。”
既然是顾鑫安排的,路美南也不再说什么。她坐到副驾驶座上,拉好安全带。于襄驮着她一路朝着城郊开去。
路上的时候,于襄给她讲了下事情的起因经过。简单来说,就是自从那场生日宴开始,顾母和顾鑫就闹翻了。顾鑫不光再也不肯回老屋,顾母的电话也一律拉黑,微信更是删掉了。快一个月见不到顾鑫,顾母急火攻心,就决定找她心目中的始作俑者路美南算账。
顾母当然知道路美南住哪儿,但闹事当然要往大了闹,路美南那儿都快出北京城了,在城乡结合部惹事如同锦衣夜行,闹了也白闹。所以顾母就瞅准了路美南的工作单位一所,决定在这里教她好好做人,让她在同事面前面无人色。
但她不知道路美南早就离职了。
“……顾鑫听说她来一所找你了就很担心,让我赶快开车送他过来,结果这个点还正是堵车的时候,他就自己先下车跑了一段,”于襄叹了口气,“说真的,比起担心你,我更担心他。”
路美南和于襄关系都这么好了,当然知道表哥不是不关心自己,而且她也很担心顾鑫:“他这段时间状态怎么样?”
“很不好。”
“……唉,这事都怪我。”
路美南之前不知道顾母为什么看见自己就像看仇人一样,但于襄说起生日宴这个时间点,路美南算是大概明白了:肯定是顾母带自己进生日会的事情被顾鑫发现了。
“也不怪你,你不要自责,”于襄却否定了这个猜测,“这件事只是个诱因,肯定不是完整的原因。我了解顾鑫,他不是一个因为一件事就会厌恶一个人的人,更何况,他以前是很亲近他妈妈的。”
“那么,完整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于襄说,“但我觉得他们家很压抑。他,老总裁,赵老师……他们好像有什么心结。就像我说他亲近赵老师,但那种亲近,也不像是……我不知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就像是……就像是在扮演一样。而他一直在克制着什么。”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路美南的心情也压抑了起来。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有责任的。她本来就对顾鑫很愧疚,现在又是这样的局面,这让她觉得心里有块石头压着,无论于襄怎么和她说与她无关,她还是有些喘不过气的难受。
“对了,”快到的时候,于襄问路美南,“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咦?你打了吗?”
“打了很多啊,顾鑫也打了。要不是你一直不接电话,顾鑫也不会这么着急。”
路美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拍脑袋:“没电了。”
于襄给了她一根线:“在车上先充充。”
路美南接上充电线,等了一两分钟之后,摁了开机。开机之后,无数的未接来电蹦了出来,有表哥的,有顾鑫的,有步姐的,莎莎的,还有……
顾栩的。
手机应景地响了:“对不起总裁我手机没电了!”路美南赶紧解释。
“没事,”顾栩的声音很平静,“我已经知道顾鑫去了。员工给我说的。”
“啊……嗯。”
路美南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真的很想见顾栩。那电话里面的声音,就像是渔人的港湾一样,她觉得自己只有见到了声音的主人,才能真正的安心。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打扰他。他最近工作已经够忙了。
到小区了。
路美南下了车,和于襄挥手告别。车离开了,路美南目送着车消失在拐角,回过了头,准备回家。
然后,她看见了顾栩。
顾栩站在小区的门口,平静地望着她。周围来来往往很多人,不时有人好奇地侧目而视这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西装青年,但顾栩不为所动,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朝着她走过来。
“你来这里多久了?”路美南半天憋出一句。
“还好。”顾栩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可是额角干掉的汗渍与有些凌乱的发梢,泄露了他之前的焦虑,“大概知道赵老师为什么会去,虽然也很想去一所找你,但总担心我去更会激化矛盾。”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很想见你,就来这里等你了。”
路美南扑进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也不是铁打的,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了,她也会生气;可是她又不能生气,因为她是始作俑者,还摔了别人;可是她又不能不委屈。她怎么也想不通,那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搅和在一起,已经要超出她的承受极限了。
还好有顾栩。
只要他在,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有了抚慰:“我也想见你。”路美南小声地说。
顾栩揉揉她的头发:“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