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襄是个万能表哥。之前明明没下雪,他都坚持带了一把大黑伞,路美南当时还嘲笑他多
事呢。
这下好了,雪下大了,路美南还得蹭他的伞,风水轮流转,现在是她被于襄疯狂嘲笑了。
“实话实说,我不希望你和顾栩在一起。”于襄一边扶着路美南一边打着伞,清瘦的他穿着一件旧衬衫,裹在一件看不出新旧的黑外套里面,看上去更单薄了,“顾总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过日子,这人太忧郁了。我觉得他有点丧——而且还比你大。我还是希望你能和一个阳光的同龄大男孩在一起。”
“顾鑫?”
于襄立刻说:“那倒也没必要。”
路美南笑了。
于襄反而紧张了:“你不会真想和顾鑫在一起吧?”
“当然不会啊,我对顾鑫总裁是真的纯粹的友情。”路美南赶快发誓,因为酒喝得有点多,她说话都不太利索了,“说友情都有点牵强,毕竟也没怎么来往。主要还是感谢,感谢他帮了我这么多。”
“那就好。”于襄松了一口气。
“不是,表哥,”路美南觉得有点好笑,“你怎么对顾鑫总裁这么有意见呢?”
“我其实对他已经没什么意见了,”或许是酒喝多了,于襄也说了些心底话,“他是有能力的,就是不肯动脑子,但他的潜力是极大的。但是他家里情况太复杂了。”
“家里?”
“老总裁我就不说了;我见过他妈妈一次,盯着我就差没把我吞了,隔三差五还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小心伺候着他儿子——你说要好好说也行啊,她还用骂的,就像我是孙子一样……”于襄摇摇头,“算了,不说了。说多了就成背后嚼舌根了。”
想起今天下午的遭遇,路美南打了个寒颤。
雪一会儿就没了,于襄收起了伞。路美南走在他身边,后悔不该喝这么多。她脑子有点晕,而于襄正在想心事,也没有说话。
“其实,”快到家的时候,于襄忽然开口,“顾栩以前不是这样的。”
路美南没吭声,但却竖起了耳朵。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从我进入单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了,但我听柴铮大叔说,他以前似乎也不一直这样。好像是因为有一件事情发生了,然后他才这样的。在那之前,他虽然有点丧,但也没有那么丧。至少不会抗拒与人的交流。”
“那……是什么事情呢?”
“我想不起来了。”于襄很光棍地说。
“……”
最讨厌的就是于襄表哥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了!
终于到家门口了,路美南想送他去地铁站,被于襄拒绝了:“相互送来送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喝这么多,好几次都快摔了。你快回家躺着吧。”
“谢谢表哥。”路美南很真诚地说,“路上小心。”
于襄摆摆手,毫不犹豫地没入了黑暗。
进了家门,开灯,煮茶,泡澡,醒酒。一连串组合拳下来,路美南总算是脑子清醒一些了。
她蜷缩在沙发里面,设定了一个闹钟,提醒自己第二天不要忘记早起上班——不管在单位后续会怎么样,该去还是得去。
虽然知道要早起,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路美南窝了一会儿,爬起来,准备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看看表哥顺路带回来的快递是什么。
她记得自己这段时间没买过什么东西,但却突然多了一个快递,还天天催她去取,要不是代收点坚称这快递写的就是她路美南的名字,她都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拖过来,上面贴着面单,行吧,的确是她的名字。就是寄送者是谁呢……
路美南愣住了。
是顾栩。
他写的是顾栩。
其实也不完全是顾栩,因为他修改过,原本写的是“给大佬买包”,然后又改成“顾”,然后又改了,好几道之后,才最后写下的顾栩。
行吧,这很顾栩。
路美南撇撇嘴,手下不停地撕快递。顾栩包装得太仔细,她徒手根本打不开,只能去拿把小刀划,而等打开之后,她发现是一套书。
《静静的顿河》。
那本一切终点的起点,一切悲苦剧的起源,一切噩梦开始的《静静的顿河》。
路美南小心翼翼地翻着书。旧,是必然的,毕竟是五十年代的书了。但它又很新,不光体现在保存的完整上,历尽了这么多年,上面一丁点勾画都没有。没有一处图标,没有图书馆粘贴的标签,也没有任何破损。这么好的善本,还是一整套,实在是很难找。
路美南翻了一遍,不死心,又翻了一遍。没有夹纸条,没有批注,对着光也看不到什么铅笔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这很顾栩。
她都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感叹了,将书放到一边,路美南也懒得回沙发,拖了个软垫子过来就就地坐下,靠着墙,将书窝进怀里,一页页地翻着书,同时想着旧事。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和顾栩聊剧情,在车里的时候,她说到男主角葛利高里的选择时,忍不住感叹:“你说,如果没有战争,葛利高里最终会和谁在一起呢?”
其实,这种聊法真的很不文学。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分析其中的文学性,或者将其与同时代其他国家文学、包括苏联文学内部横纵向比较起来,但她却总是纠结于这些问题。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她虽然读完了博士,但却可能永远做不好一个学者吧。
但顾栩也没嘲笑她就是了。
等红灯的时候,顾栩卷起袖子,打开了旁边放着的保温杯。他仰脖的时候,好看的喉结凸出,几乎有一丝病态的苍白:“可能都不会吧。其实,就算没有战争,葛利高里也是一个注定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人。他只配过一团糟的生活。”
“为什么这么说?”路美南是个男主粉,她不同意顾栩的见解,“葛利高里随波逐流只是因为他看不透历史的走向,这又不是他的错。这才是绝大多数人的人性啊。而且在随波逐流的每一段,他也尽量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红灯快结束了,顾栩放下保温杯,朝前方稳稳地开去:“然而生活是不允许随波逐流的。他总是弄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总是无法完全透彻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别说那么大的句子,”路美南抱怨道,“顾先生,你离题越来越远了。你就说,你觉得葛利高里喜欢谁?阿克西妮娅还是娜塔莉亚?”
“葛利高里喜欢的是……”他喃喃道,最后一个字路美南听不清,“什么?”
“没什么。”好久之后,他才说:“很久没看了,我想不起来了。”
他说他想不起来了,这很顾栩。
其实,比起顾栩,“给大佬买包”会更加坦诚一点。或许是因为有假面吧,就好像布莱恩特说的间离效果,借助马甲,“顾栩”将自己给间离到一边,因此也能更加勇敢地看待自己,或者说表现自己。
那也是一次和文学有关系的聊天。当时聊的是《浮士德》,是路美南以为顾栩想找自己做生意找总裁讨论的后续。当时顾栩回了家,和她连上线之后,话题顺势就漂浮了下去:
叫我美男:话说,那个总裁说他想当靡菲斯特。那如果是你呢,你想当什么?只从文学的角度,不谈做生意啊!
给大佬买包:靡菲斯特。
叫我美男:∑(っ°Д°;)っ不是吧,现在魔鬼都这么抢手了吗?
给大佬买包:只是觉得自己没法当浮士德罢了。
叫我美男:大哥,你腰缠万贯,你只手遮天,你博古通今!——你说你没法当浮士德?!
给大佬买包:你夸张的修辞手法用得太浮夸了。
叫我美男:可是我觉得你很有浮士德的气质啊,我觉得你超厉害的。而且浮士德是当时新兴资本主义的典范,代表的是狂飙突进、永不满足的进取力量,和你资本家的身份很契合啊。
给大佬买包:少看点教科书吧,文学不是教条主义,要相信自己的感觉。
给大佬买包:在我看来,浮士德是失望之前的人类。靡菲斯特是失望造就的魔鬼。浮士德之所以为浮士德,就在于他还敢相信魔鬼。他敢去和魔鬼打赌,本质就在于他还相信奇迹,而我不相信奇迹。
叫我美男:……你说的好严肃啊。
给大佬买包:你看,浮士德一开始是想自杀的。他说他已经对生活失望透了,可是他最终没有自杀。说到底,他是相信未来的,他觉得说不定未来会有变化,没有自杀,然后他才等到了靡菲斯特。
叫我美男:……总裁,你不会说你连未来也不相信吧?
给大佬买包:谈不上相信抑或不相信,只是相信的前提是要确实有这么个东西,至少是概念。但我没有未来。我也没有过去,我是一个只有现在的人。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逡巡于现在,这很顾栩。
……
是啊,这就是顾栩啊。
自我厌恶、举棋不定是顾栩;反复横跳、迟疑不定是顾栩;冷淡疏离、疑三惑四的,是顾栩。
但是。
小心翼翼选书包书的,有问必答陪她聊天的,帮她想尽办法找实习的,也是顾栩。
和她吵架的是顾栩,和她一起隔空同步看书吐槽的是顾栩。
讨厌的是顾栩,可爱的是顾栩。暴躁的是顾栩,耐心的是顾栩。绝望的是顾栩,充满希望的是顾栩。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还对人间带着希望,又为什么要给她说自己没有希望呢?他还是相信会有人理解他的吧。哪怕那只是很小的种子,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那种子是存在的。
一切都是顾栩,因为这就是顾栩。
路美南忽然低低地笑了。那是一种释怀的笑容,带着一种无可奈何,一点自嘲,又有一些释怀。
栽了,真是栽了。
在完整的顾栩出现之后,在充分了解顾栩的阴暗面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割舍他。她终于意识到,不只是友情,而是爱情,她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无数的缺点和优点,他有无法克服的弱点,也有让她痴迷的闪光点。她无法不喜欢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就是顾栩。
这里面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就是喜欢顾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