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集团第一纺织设计所,名为“第一”，也确实是顾怀雍当年所设立的第一个设计所，但时至今日,它早已没有了往年的荣光。早在顾怀雍还当政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了养老集合营与发配场所,里面充斥着混子、宫斗失败者、即将退休者与关系户。
倒不是说顾怀雍刻意将自己的“龙兴之地”变垃圾桶，实在是国企效率低下，在公司内的公开竞争中屡屡垫底,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补多少资源都没用。
应该来说,顾栩将路美南安置在这里，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他知道这里的情况，也知道自己与路美南同学的八卦在公司的流传程度。这里不光五脏俱全,还是全盘古上下与顾栩最心不齐的地方。在其他部门,大家可能会表面应下来，实际上不敢使唤路美南干具体的活；但这个部门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对顾栩无感，跟顾家也不是一条船上的。这种情况下,路美南反而有可能真正作为一名员工而工作。他相信，让路美南来这里实习,应该是最能令路美南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选择了。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人心是复杂的。
人心的确会因为怨恨而产生“恨乌及乌”的想法，但人心在“恨乌及乌”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利益问题的。
大家虽然不喜欢顾栩，但顾栩是发工资的。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第一设计院尤其累赘，年年董事会上都有人发起撤销第一设计院的提案，全靠老顾总一力要求，大家给顾家面子，才勉强保留了下来。可是眼看着老顾总日渐式微，顾栩越发一手遮天，只靠老顾总还能撑多久？这谁心里都没底。
看在工作的份上，不说别人，至少第一设计所的所长还是想捏着鼻子讨好一下顾栩的。因为第一设计所如果撤所，别人或许也就是换个部门干底层工作，但他没有的可就是职位，以及与之配套的待遇问题了。
野鸡部门的正处级，也是正处级啊。
于是钱所长也就只能这么不情不愿地接待着。
领导的表情就是下属的晴雨表，钱所长只是眉眼这么一动，秘书小吴就捧哏了：“所长，这小姑娘也太傲慢了吧，这才来几天啊，就请半天假。咱们在这里干了半辈子，还是正式职工，也没说请过一小时的假，谁不是春节时候都待命呢。”
这话当然是在鬼扯，但捧哏是不需要说实话的，重要的是气氛。
钱所长拊膺长叹：“哎，小吴，不能这么说，别人也是正经请假，理由也很正当。或许人家确实呢？还是小说家。”
“谁还不忙呢！而且什么小说家啊，不就是一个破网络写手，搁咱们那年代，那不就是地摊读物、写小册子的那种吗？也不是什么体面营生啊。”
“哎，小吴，言重了。”话虽这么说，钱所长脸上却没有任何指责的神态。
“我可没言重！——所长，您喝茶，”早就过了不惑之年的小吴将泡好绿茶的茶杯递给钱所长，“您看，来了这么多天了，这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主动干活。咱们那时候，哪儿还用领导张嘴？她倒好，说不让她干活，她还真就不干了？就好像给她说你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她倒好，真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现在的孩子啊，就是娇生惯养，眼里没活！”
要是路美南站在现场的话，一定会大呼冤枉——你们什么都不让我干，拦了我都至少三次了，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希望我坚持到第四次啊！而且确实是你们说的有事可以请假啊！
钱所长没吭声，老神在在地继续品茶。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直到小吴将他想说的话都说了之后，钱所长才施施然开口道：“小吴，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可千万别外传啊——唉，咱也是为了第一所着想啊！说真的，要不是为了第一所的弟兄们，我怎么会接下这个差事呢？真是……唉，不说了。咱们还是尽忠职守吧。”
“钱所长，我……什么都不说了，都在茶里！”
……
“那什么，小吴，你帮我看看，这轮牌打哪一张合适？”
***
不懂人情世故的路美南完全没想到自己是多么的招人恨。归根到底，她虽然在出版社干过一段时间，但到底不算“深入基层”，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不知晓社会厚黑学之博大精深与微妙。
所以她也就十分不知者无惧地在请假成功之后，像一匹野马一样，毫无负担地开心奔驰在了前往拍摄现场的路上。
拍摄诶！
她本来前一次就觉得有点没过瘾，但又不好意思再开口给人添麻烦，现在正好还有多的机会，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的好事吗？
赵导演看到路美南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路编剧，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路美南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们单位的人都很好说话的。”
被赵导演漏掉的场景与女二连鸢有关。她来找男主角赵宇川太急了，以至于在车上忘了东西，路美南就要扮演那个拾金不昧的司机。而在这个场景之前，才过了一批男主角与女主角的对手戏，路美南来的时候，王菁菁正在收拾东西，同助理一起离开。
“路编剧又来了啊。”王菁菁还是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地，话里带刺，“听说你最近在盘古集团工作，可真是好手段啊。”
“哪里哪里，我这就是干个实习，哪儿比得过您上位迅速啊。”路美南回敬道。
“祝路编剧今天表演顺利，不用再重复好几遍了。”
“谢谢您，也祝您事业爱情双丰收，常在河边走，永远不湿鞋。”
礼节性地对线了两轮之后，王菁菁扬长而去，而路美南则开始专注于表演事业——好吧，太夸张了，其实就是打酱油。
热心市民路司机虽然只是背景板，但在这个场景中还是有两句台词的。路美南还是有点镜头恐惧症，看着□□大炮就放不开，也不会专业演员必备的一心二用，一面沉浸在情感之中，一面还要注意走位与角度，常常是顾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丢了芝麻就去捡西瓜。
再加上连鸢的演员也是新人，经验也不充足，等到这一组镜头拍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路编剧，今天辛苦了。”赵导演走过来，“晚上和剧组一起吃点东西吧，然后我们再派车送你回去。”
路美南本想拒绝，但赵导演盛情难却，加上确实也饿了，于是也就同意了。
吃饭的时候，男主角方高专门换到路美南所在的工作人员桌，八卦兮兮地问：“路编剧，问你个事。你和咱们小顾老板到底什么关系啊？”
方高性格跳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虽然是男主演，在剧组中也是第二大牌的演员，但大家还是都亲近他。路美南开玩笑道：“方影帝给我签个名我就给你说，我朋友可喜欢你的戏了，一直催呢。”
“行，没问题。”
“要TO签啊。”
方高找助理要来照片，老老实实地写了一大串字，递给路美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可以啊，关系就是——”路美南将他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没有关系！”
“嗨！”
方高失望地走了，临走前狠狠地唾弃了路美南这种故弄玄虚的行为。不过等到路美南夸了他两句之后，他又飘了，被助理拖走前还一连串地表示有事找哥，哥给你签十个名。
换到了签名，路美南挺开心的。她晚饭吃得快，吃完之后见大家还在意犹未尽地聊天，也不好意思提要走的事，准备自己出去溜达溜达，等差不多收摊了再找赵导借车。
不得不说，帝都就像是一座围城。哪怕已经没有城墙了，其生存状况也与一墙之隔的地方是泾渭分明的。路美南在帝都的时候，哪怕都快到六环了，她也没有看到过星星，有颗月亮就不错了，要是能再加颗北斗星，那真是要□□圈庆祝；但在临省的乡下，满天的繁星像是展览一样随意地泼洒着，仿佛想拿几颗就拿一样唾手可得，简直美极了。
路美南仰头欣赏着星空，一边漫步在路上，一边慢慢地想着心事。
“……你找我来是什么事？”
有声音在巷子后面窸窸窣窣地响起，听音色还是熟人。
王菁菁？她不是拍完戏就回去了吗？
路美南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演员们统一居住的酒店附近。
声音还在继续响着。对方应该是回了什么，但路美南没听清：“……子谦，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伦敦吗？”
子谦？有意思，你要是跟我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路美南来了精神，循声而去，悄悄躲在了柱子后面。果然，在酒店背后的小巷里，有两个熟人正在对峙。
“我不在伦敦你很失望，是不是？”莫子谦背对着路美南，声音还是很好听，却没有了平时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不对，你怎么会失望呢？你应该一点都不意外吧？”
“子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菁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还喜欢顾栩吗！”
What？！
随着一声惊呼，莫子谦将王菁菁逼入了墙角，一手拎起了王菁菁的衣领，几乎要将她从地上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