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片叶子

这个夜晚,没有人是心情好的。

顾栩的心情也不好。

他那天喝得实在太多了。他以为他没醉,但事实上却醉得厉害,以至于当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以至于当他脱口而出那句话、又以至于,当顾鑫打破这一危险的滑行时,他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那个女孩跑走了,而他也进入了全方位的混乱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一样,而那种微妙的东西,他之前甚至从来没有想过。

——他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呢?

“听说你谈了恋爱,是真的吗?”

有些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顾栩从沉思中带回了现实:“没有的事,赵老师,那些都是公司里乱传的。”他放下筷子,很恭顺地说。

“我看不是乱传吧,”梳着繁复发髻的贵妇摸了摸耳垂处的钻石坠饰,后者已经将耳垂拉长到了一个夸张的弧度,“照片上你们很亲密。”

“只是凑巧,赵老师。”

“我查了一下,”贵妇放下耳环,改为心不在焉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是个普通的孩子,本科很一般,博士的学校还行,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家里挺一般的,父母都是老国企的普通职工——那个国企我记得这些年一直都苟延残喘,是不是?真希望他们退休的时候还能发出工资啊。”

顾栩忍不住开口:“赵老师,无论女性还是男性,读书都是有用的。”

贵妇哂笑:“你还说你不喜欢呢。我这就说一些客观事实,你就受不了了——当然,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多读点书肯定没坏处。我记得她还是学文学的,是吗?——这很好,文学少女很适合去装点门面。”

“……她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她是她自己的主人,赵老师。”

“你大了,我说不过你,”贵妇拍拍手,露出了今天唯一的一个真诚的笑容,虽然由于面部的僵硬,这笑容没能传达到苹果肌,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不说这些了。我只想说,如果你是和她在一起,那你没必要向家里隐瞒——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好了,晓芬,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说这个了。”席间一直没有吭声的顾父终于说话了,“小栩说不是,那就是不是。他是不会撒谎的。”

顾父说话显然是一言九鼎的。所以哪怕顾母明显还想说什么,在顾父开口之后,也没了声音。

顾栩默默地切着牛排,并在举起叉子的瞬间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已经两个小时了。

他很识趣地很少回顾家吃饭,因为两位长辈显然也不想看到他。早些年还好,还算能保持表面的和谐,自从他接手了公司以来,那点脆弱的东西也消失不见了。如果不是他们都还想在顾鑫面前维持一下“一家人”的感觉,又如果不是公司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恐怕他早就被这间屋子拒之门外了。

今天会回来,完全是顾父顾母主动开口的结果。

而当他按照约定踏进家门,听到“顾鑫出去和朋友玩了,今天不回来了”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顿饭或许不再是每年几次的例行表演赛,而是鸿门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没过多久,顾父等到大家盘子里的东西都差不多了之后,便一推盘子,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吃完了,就撤下去吧。小栩,”他看向顾栩,“你跟我来一趟书房,我有事和你说。”

顾母正在指挥着仆人收拾碗碟,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手中一个不稳,一个贴金陶瓷仿古碟盘便落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别过来!”

顾栩伸到一半想要帮忙收拾的手停在了空中。

刚刚控制不住尖叫了的顾母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又恢复到了一贯慈爱的样子:“栩栩,淮雍急着找你,你去那边就好,这里没事的。”

“赵老师,您小心一点。”顾栩只能说。

顾母点头微笑。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两人,顾母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下唇咬得苍白。

“夫人……”女仆在旁边小声试探道,“这些……”

“你们自己收吧。”顾母回到了客厅里,那里离书房很近,只有不过一米之遥,但由于书房在设计时就是这幢房子隔音效果最好的一间,所以顾母什么都听不见。

去书房门边的吊兰处剥了两片叶子,站了一会儿,顾母回到了沙发,盯着桌上摆放着的全套紫砂茶具,感觉自己仿佛在置身于一个火海,让她想烧尽周围的一切。

这套茶具,是顾父退休之后买的,请了手工艺人专门定制的,价值不菲。他一直都好研究茶道,虽然不见得多么精通,但是一个人在有钱了之后若是还没有点高雅的爱好,其人格便在圈子里很难服众。这么多年下来,说不清是真的喜欢还是假的培养的,但到底也喝了很多年了。

——这套茶具,原本还是顾栩买的。

那个时候顾栩还经常回家碍眼,在顾父五十大寿的时候,他跑了不少地方,想办法弄到了这套茶具,将它送给了顾父。而也是在顾父五十岁那年,盘古集团变了天,顾栩上位,顾父下马。

变天的那天,顾母清楚地记得,顾父在董事会上勉励完顾栩之后,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套茶具全部都砸碎。如果摔在地上还没有碎得彻底,那就捡起来,再摔,再扔,直到所有完整的东西都变成了再也无法拼贴的碎片为止。

然后,他叫仆人收拾了房间,又给同是玩茶具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找人,帮自己一比一定制一套同样的茶具送过来。

想着往事,顾母低头看着自己涂满了蔻丹的指甲,禁不住在唇角凝出了一丝冷笑。是了,他总是虚伪的,就好像他明明恨顾栩恨到入骨了,当面的时候他还能唱出红脸;她早就说了,顾鑫已经大了,有些事情可以挑明了,可是他还是要表演那些父慈子孝。他倒是一点都不累,或许是因为虚伪已经浸穿了他的骨头了?

总之都是本能。本能就是举手之劳的事。

她不一样,顾怀雍总说她藏不住事没城府,可是她为什么要在这个野孩子面前有城府?那人不过是一个走了大运的下贱人,随便养养也就算了,好歹算是鑫鑫的一个臂膀,要她把他当自己的孩子,那是下辈子都做不到的。

她不让他叫自己的名字,除了顾鑫在的时候,他只被允许叫她“赵老师”。在嫁给顾父之前,她曾经是一名教师,被很多人喊过“老师”。只有这个兼有尊敬与疏离的称呼才能让她暂时冷静下来,而其他的一切具有亲密性质的代号都能让她立刻失去理智。

顾父和顾栩在里面还没有出来。

——那个老东西在听说顾栩可能找了一个平民女朋友之后,差点又把这套茶杯给摔了。

是了,他当然不高兴了,他还指望着顾栩为他商业联姻,上次见到莫家的三小姐时,老东西就琢磨了好久,和莫家的那头老狗眉来眼去的,得意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利益一直没谈妥,顾栩也一直回避甚至拒绝这件事,估计现在顾栩早就姓“莫”了。

结果下贱种就是下贱种,找对象也只会从下贱群里面捡。

——这不是挺好的吗?

下贱种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他一辈子也没可能真正阶级跨越。这不是挺大快人心的吗?那些地方本来就是他该去的地方!

商业联姻?老东西也不想想,联姻之后的顾栩就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任凭他捏扁揉圆的顾栩了,火中取栗是这么好取的吗?老东西还在做春秋大梦,她可看得明白,那盘古集团早就已经改姓顾了,不过是“顾栩”的“顾”,而不是老东西的那个“顾”。也是顾栩现在还没有股权,可是等他和莫家联姻了,难道莫家会同意自己的女婿给别人当纯粹的职业经理人吗?

莫家可是早就觊觎盘古集团了。

老东西这都看不明白,还以为自己可以机关算尽,仅凭一张嘴便翻手覆云,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真是老糊涂了。

她不一样,她很清醒,盘古集团必须属于她的儿子顾鑫,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她不能冒一点风险,她也没有一点侥幸心理。一切能减少风险的人都是她的朋友,而一切增加风险的人,哪怕是她的枕边人,也是她的敌人。没有谁可以损害顾鑫的利益,谁敢损害——

她就要对方死。

想到这里,顾母突然对顾栩的那个宴会上突然出现的绯闻女友产生了一些好奇。是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工具。一个容貌、天资、家世都平平的女孩,如果顾栩和她在一起了,那将是对顾鑫百利而无一害的。

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路美南?似乎是这个名字。

她也许应该去见对方一面,好好当一次为养子的幸福操心的好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