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片叶子

桌上果然有一盆小龙虾,热气腾腾,看得人食指大动。

路美南端起这盆龙虾,又拿了两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阁楼上,将龙虾放在台子上。

顾栩似乎没想到她会过来,表情有点意外。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就继续看向了落地窗,好像对路美南的存在并不在意一样。

“顾先生,不吃一点吗?”路美南笑道,递给他一副手套,“很好吃的。”顾栩没理她,路美南就用胳膊肘推推他,“吃一点嘛,就一点点!”

“路编剧也想嘲笑我又聋又瞎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有点赌气似地说。

“怎么可能,我是真的很喜欢吃小龙虾,所以想安利给顾先生,让顾先生也尝尝这么好吃的东西——安利就是推荐的意思。”

“……我知道什么是安利。我还没那么老土。”

路美南吐了吐舌头。

顾栩犹豫了一下,将目光从落地窗上面的倒影移开,偏过头,接过手套:“……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快吃快吃!你一定会爱上的!”

夜风温柔,顾栩低头专心剥着龙虾,路美南在旁边叽叽喳喳地指导:“你别光剥啊,你吸一口汁——诶!头得剥,你把头一拧,扔一边,然后吸一下剩下的,再把壳剥了——哎哎哎对了!好吃吗?”

“……”顾栩把吃剩下的壳往旁边的盘子里一扔,“好吃是好吃,但是你再说我就不吃了。”

路美南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绝不再多言。

顾栩吃东西非常专心,哪怕是小龙虾这么地摊的食物,他也能吃得非常优雅,让人以为这些是阿根廷运来的大虾,而不是洗干净的河虾——当然阿特勒酒店用的也的确不是普通的河虾就是了。

他吃虾的习惯和路美南有一点不一样。路美南是那种典型的没心没肺的吃法,剥一个吃一个;而顾栩,在吃了几个之后就开始只剥不吃了。乳白色的虾肉混合着鲜红色,被整齐排在盘子里,看样子是打算等会儿一口闷。

身后是欢闹的人群,小阁楼上只有安安静静的两个人。远处是万家灯火,屋内是混合着红酒香味的微醺暖空,时间仿佛凝滞了。

剥完最后一个虾,路美南擦擦嘴,然后偏头看向顾栩:“顾栩先生,你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顾栩手下一顿:“心情?”

“刚刚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差点被吓了一跳——你看上去心情好差啊。”路美南斟酌着用词,她实在是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说服力一点,“其实吧,莫子谦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的。真的。”

顾栩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啊,你放心!我一定会保密的!”路美南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把话外传,连忙用肘击胸脯打包票,“这些事情,我回去就分解消化了。我要是外传,我就……我就写小说一辈子糊!我就没有味觉!我就天天睡不着觉!”

“……没必要发这么重的誓,”顾栩终于开口了,语气带着点无奈,“而且我也没有因为这个生气。”

“顾先生,你就不要再嘴硬了。”路美南用胳膊肘推推他,安慰道,“我给你说,如果有人因为你的出身问题而对你不好,那一定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自己心里没有爱呢!”见顾栩不吭声,咬咬牙,路美南又补了一剂猛料,“这么说吧,我家里有一个表哥,他也是我舅舅收养的。但是他和我舅舅关系就很好,我舅舅舅妈很爱他,他也很孝敬他们——你别外传啊!”

顾栩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秘密都是通过‘你别外传’的方式流传出去的吗?”

“……总之顾先生你别不开心了——你也不准往外说。”

“我答应你,但我真的没有因为这个生气,”停顿了一下,顾栩道,“那些事情本身也不是秘密。”

“啊?”

“莫子谦说的那个收养仪式,是公开的影像资料,曾经在省级电视台播过,还有市长书记发言。在我童年待过的那个省,基本上人人都知道吧。”

“这……”

路美南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愣住了。

“我刚刚确实有点不开心,但不是因为这个。”顾栩剥完一个虾,将它放到盘子里,又拿起了另一个,开始继续很斯文地剥着,“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不开心了。”

“给你。”

在剥完最后一个虾之后,顾栩摘下手套,擦了擦手,将盘子推给路美南:“吃吧。”

路美南没想到他剥了这么久竟然是在给自己剥,一时有点百感交集:“可是我这半盘是给你留的……”

“吃吧。”顾栩淡淡地说,“就当是感谢你过来安慰我了。”

路美南为难地看着盘子里珠圆玉润的虾肉:“不用了吧。”

“吃吧。”

“……”路美南憋了半天,在顾栩灼灼的眼神中,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可是我吃麻辣小龙虾主要是为了享受嗦汤汁的快乐。顾先生你剥得有点太……太干净了。”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无奈顾栩剥得实在是太多了,差不多大半盘都在里面了,于是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一人一半,顾栩直接吃,路美南蘸汤汁吃。

由于路美南之前就吃了半盘,所以算起来,还是路美南多吃了。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吃食材还是吃调料,”顾栩边吃边忍不住唾弃道,“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但是调料真的很好吃啊……”

“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相同的时候,顾鑫在客房里连喝了两杯醒酒茶,好歹算是恢复了神智。这堆兔崽子,敢灌总裁的酒,还懂不懂一丁点对领导的尊重!

小顾总裁刻意忽略了自己三杯就倒的可怜酒量。

酒足饭饱便思□□。小顾总裁在客房呆得没劲,他又不会打麻将只会打桥牌,上面的那些娱乐设施根本就和他八字不合,盘算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最初的梦想——他是为了漂亮妹妹才请客的啊!

漂亮妹妹现在在干什么呢?

小顾总裁推开门,摇摇晃晃地朝顶层走去。

“路编剧,”顾栩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虾肉,一边问道,“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吗?我是说……编剧工作结束后。”

“怎么顾先生你也在问我这个问题,”路美南哭笑不得,“我们家至少有十个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要被烦死了。”

“你家人也是关心你。”

牵扯到家人的问题,路美南想起之前阁楼上的争执,怕戳顾栩伤心事,于是她顺势转移话题:“唔……其实我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我的思考其实也不算是思考。”

“说说看。”

真是奇怪。

在来之前,明明路美南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个大致的轮廓,并没有清晰的表述;而她和顾栩也并不熟悉,完全就是“交浅言深”的典型批判对象。但或许是顾栩给她的感觉真的太像她小说里的男主角了,以至于她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就文思如泉涌,啊不,是思路如泉涌:“我最想做的当然还是写小说了。”

“当职业作家吗?”

“是想这样做的,但是,怎么说呢……我又不想只是纯粹坐在书斋前的那种写。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路美南把一颗虾放进嘴里,忘记了蘸辣油,“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写东西的人,一种是幻想人生型的,他们想象力很好,天赋奇崛,只用坐在那里就倚马可待;还有是记录人生型的,他只能写他经历过的,或者至少是近似体验过的。我是第二种。”

“我觉得我应该是有一点点天赋的,否则也不会大学写了将近四年;但我的天赋应该是不多的,因为我真的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我很喜欢生活,生活有无数的素材,精彩又美好,可爱得要死,可是只坐在那里,我就没有生活了。”

“我得去经历,我才能够书写;我想要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就必须去经历。经历本身又是美好的,没做过的事,再难都是有意思的;做惯了的事,再轻松都只是机械做工。”

“但是我妈说这样不行。她说我读书读傻了,人生本质就是过日子,没有稳定的工作就什么都没有,说我写了四年要适合做这行早就成功了,还说我到她那个年龄就明白了……我现在就明白了。稳定真的很好,写作也真的没有保障,我也真的没有天赋……可我还是不甘心。就好像,如果这件事我不能做到,我将永远无法心安一样。但是真正做到之后我就会心安吗?我也不知道,毕竟爸妈也渐渐老了,我不可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了。”路美南用手肘蹭蹭头,很不好意思地说,“很混乱吧?我思维真的很不清晰,顾先生就当个乐子随便听听吧。”

“无论怎样打扮我总免不了/尝到这狭隘的人生的痛苦/我太老了,不能徒事嬉笑/又太年轻,不能无思无欲。”

沉默了一会儿,顾栩忽然说道,带着一点点吟诗的轻微咏叹调。

路美南想了一下:“是歌德的《浮士德》?”

顾栩点点头,看向窗外的倒影:“‘这世界能给我什么?/你得要安分啊!得要安分!/这是永恒的歌声/在我们耳畔喧响。’——但是浮士德大概永远也没法安分下来了。”顾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直视着路美南的眼睛,“你是一个小浮士德,我明白了。”

路美南脸有点红。

她是学比较文学的,自然读过《浮士德》。在那里面,浮士德博士和魔鬼靡菲斯特打了一个赌,如果对方能让他感受到满足,那对方就可以拿走他的灵魂;而在浮士德感受到满足之前,魔鬼将是浮士德永远的仆人,他必须要为他付出一切,以让他终有一日感到满足:“我哪儿是浮士德,浮士德比我厉害多了。人家首先是个博学的大博士呢。”

“你也是博士。文学博士。”

“你怎么知道我是博士的?!”

顾栩轻咳一声,没有回答路美南的话,“重点是,你大概就是那种对人生永不会满足的人。你只想不断地探索,不断地经历,然后使经历过的事变成文字。”

“经过顾先生你这么一总结,我觉得我真是不切实际。”

“也不是,你只是比较具有韦伯所说的那种新教伦理罢了,你这种性格,其实很适合去做生意。”

“顾先生,你想做什么呢?”路美南偏头问道,“一直都在聊我,你什么信息都没泄露呢。”

“不要转移话题,”顾栩轻轻地叱了一句,但还是回答了,“我没太想过这个问题。从被领养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被注定了——别这样看我,我从来没有怨恨这件事。我的意思是,既然有了好的生活,那我总要回报一些什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还是要知恩的。”他说着,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一样,无悲无喜。

路美南看了顾栩半晌,忽然道:“但是被领养并不是那时的你能自主决定的。”

“事实上,领养必须要孩子本人点头才行。”

“但你那个时候并没有能力想清楚,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就像法律说的那样,‘没有完全民事能力’。你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呢。”

“也许吧,”顾栩笑了笑,他看上去有些轻松,脸上又有点红,很是微醺,“话说回来,如果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会想做什么呢?我以前虽然想过,但却一直不知道答案何为,但我现在想,我应该是知道了。大概……”

“我想当靡菲斯特吧。”

“……”

路美南怔怔地看向顾栩,脸渐渐地完全红了。

对方的脸也是红的。红酒的后劲全部出来了,之前还没有感觉,但在暖气的催化下,在各种情绪的围绕下,顾栩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了。

他现在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他想拥抱她,拥抱这个小代购,拥抱这个擅自拿他当原型写小说的小作家,拥抱这个跟自己吵得昏天黑地、在网上张牙舞爪、在线下间歇性古灵精怪、日常性缺线跳脱的路编剧。

是醉了吗?应该是吧。他不知道。

他好想拥抱她。他只想拥抱她。

顾栩的喉结滚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其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路美南和顾栩僵硬地回过头。

同时,由于声音太过石破天惊,所有的人也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顾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阁楼上,手指抖得像尔康:“顾栩!美南!你们怎么搞在一起了!”他痛心疾首地说。

顾鑫这么一闹,再加上周围的视线太多,连顾栩都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顾鑫,事情不是……”

“我不听!我不信!”

咆哮马化身的顾鑫仰天长啸:“不!不!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