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在犯错与改错中不断成长的。没有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失误,不容人一点错误,谁给你干?而且这还只是对自己的员工。商业谈判中,面对另一方利益体,态度还那么傲还不能屈能伸,你连酒桌文化这关都过不了。”于襄一边自斟小可乐,一边总结陈词,“醒醒吧,逼神在现实中是没有活路的。”
路美南想了想:“那顾鑫老板呢?”
“二货不在讨论的范围内。”于襄毫不犹豫地说。
“……”
“所以说,表妹啊,”于襄语重心长地说,“你还需要社会多多毒打才是啊!上次我就给你说要去找工作,你……”
“表哥表哥,”路美南一听于襄切换操心模式头就大,赶快岔开话题,“你还没说顾栩呢,你继续说。”
“哦,顾总。对。”
于襄放下筷子,刚打算开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闭上了嘴。沉吟了一会儿,等到路美南都偷偷把藕夹完的时候,于襄才开口道:“其实今天见面之前,我原本是有点怨恨他的。”
“咦?”
“你想,”于襄把筷子放进火锅炉里,“从毕业第三年开始到现在,我在盘古系的公司工作也有七八年了吧。最早的时候我是在下属的市场营销部工作,后来被顾总看中,开始在各个外事部门历练。再后来,他让我到新成立的天一影视去做一揽子负责人。天一影视顾总亲力亲为的不多,大多是给一些提纲挈领的建议,具体的执行还有细节的策划都是放手让我们做的。我当时是真以为他打算重用我才给我表现的机会,所以干起活来那叫一个上心上力。他也不是没有表扬过我,每年年终奖金、各种荣誉奖励,给我都是最多的。”
路美南不解地问:“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又没把我调回去。”于襄撇撇嘴,放下筷子,开始拿漏勺捞,“我是想给顾总当助理的,不是想给他的弟弟当保姆的。枉我一片红心向顾总,他却不屑一顾,临了了也没提我的安排问题。我甚至都毛遂自荐了,他都没松口。唉,我也知道他身边能人众多,不说别的,杜陵杜前辈就是……美南,你看到藕片了吗?我都捞五分钟了怎么一片都没找到?”
才刚把最后一片藕偷偷收入口中的路美南有点心虚地说:“应该是煮了太久煮化了吧。”
“藕片也会煮融吗?”
“表哥,你吃个虾滑,补补!”路美南运筷如飞地给他连夹两三个虾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确实有点让人难受啊,毕竟他都给你那么大的希望了。”
“可不是啊。”
于襄长吁短叹,一想起绵绵无绝期的保姆生涯,觉得碗里的虾滑都不香了——当然,也可能是没找到藕片残念的缘故。
“不过,我今天见到他的瞬间又觉得,”于襄想了想说,“其实这些小事都不重要了。很奇怪,我之前明明满肚子牢骚,但我一看到他,哪怕他对我也没有特殊的表示,我就是觉得一切也都能理解了。顾总真是一个神奇的人!我觉得他就是当世王莽!”
王莽,字巨君,一个前半辈子完人、后半辈子人完的奇伟存在,在历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因为一般来说,当生活中身边出现一个完人的时候,大多数人是会羡慕嫉妒恨的——比你好比你强还比你帅,凭什么不恨?而王莽,却能做到让人不仅不妒,反而只想倒头就拜,觉得他就配享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这种奇特的龙傲天型迷之人格魅力真的是一门玄学,不过……
“不过你用王莽来形容你的爱豆是不是不太好?”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还是学文学的,不会连这句诗都没背过吧?再说了,顾总要是肯篡位,那我真是要放鞭炮庆祝三天三夜,就算在天一影视干一辈子都没关系啊。”
“这么夸张的啊?”
于襄给路美南科普了一下盘古集团发展小史:“盘古集团的前任领导兼创始人的顾怀雍,也就是老总裁。老总裁这个人,虽说把公司带的不错,能从无到有,从八十年代开始就杀出一条血路,能力魄力眼力一样不缺,但为人实在是太狠了,对员工很苛刻,着实有点不太地道。”
“就比如说,到了发工资涨待遇的时候,他就开始画饼,净扯什么高调,什么‘牺牲我们这一代人,发展中国实业’,什么‘今日的辛苦是为了明日的收获’。然后等到公司真的做大了,好嘛,仗着自己是行业头排,店大欺客,搞出一副‘爱干干不干滚’的样子,公司好几个元老就是这么赶跑的。除此之外,什么故意把夫妻双方分派到异地工作,理由是这样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什么赶人前为了不发补偿金,做局钓鱼执法之类的事情,我都懒得提了。你说,这是人干事吗?大家做的蛋糕,他连奶油都不给别人舔,从高层到底层他都要吃,天下有这个道理吗?要不是这人太过于过河拆桥,五年前他也不能被董事会赶走,实在是天下苦秦久矣啊!”
“等等等等,”路美南打断他,她举起手机,那上面是一个很大的新闻网站的官方报道,“这上面不是说,顾怀雍是自愿退休的吗?”
“那都是骗外人的,真相就是被逼宫了,要不就老总裁那权力欲爆棚的人,怎么可能这么早就退休。”于襄撇撇嘴,“我给你说,要不是他是顾总的爸,我能骂他三天三夜——我在他手下呆的那两年是我这辈子最苦的两年了。”
这件事路美南倒是有印象。那个时候她还刚上大学,每个星期于襄至少要给她打三个电话吐苦水——于襄是一个很孝顺的人,他不愿意让父母担心,但是又实在是扛不住,只能跟她联系。但是于襄每次吐完苦水之后,又会陷入“我又把表妹当垃圾桶”了的自我厌恶中,反反复复,一直折腾了快一年才缓了过来。
“其实一开始,老总裁也是不想把位置交给顾总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很不喜欢顾总,在那次事件之前,从来没把顾总放到过重要的位置过。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他不交给顾总而是托给职业经理人,那没有两年,顾家的股份与对公司的影响力就会被董事会全部稀释掉——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知道当时全公司上下有多恨老总裁。没有办法,当时顾鑫又太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顾总顶替,至少公司还在顾家手上,日后还能徐徐图之。”
路美南思考了一下:“表哥你要这么说的话,那顾栩当时的情况很危急啊。你看,大家这么讨厌顾家,我刚刚查了下,五年前公司发展还陷入了倒退,人才流失非常严重;董事会又在时刻盯着,他这不相当于是临危受命、收拾烂摊子吗?”
“就是这样没错。”
生活毕竟不是小说。小说中可以一笔带过的细节,生活中都是要一笔一笔勾销的。想想现在的盘古集团,不光重整了旗鼓,还更上了一层楼,路美南就觉得那个高个青年真是太不容易了。
“顾总和老总裁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于襄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服务员喊来,又加了一盘藕,“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涨工资。记得当时他涨工资的时候,一些老总裁派的还颇有微词,董事会也担心在扭转颓势之前涨工资,会不会对公司造成巨大的财务负担。当时顾总说的话我这辈子都记得,他说:‘业绩是要从别人那里赚来的,不是从员工这里克扣来的。’——当然,他最后成功了。最惨的时候,有半年他一分钱工资都没去财务那领,但我们的工资奖金他却从不迟发一次,该奖励的时候更是花大力气奖励。他也从来没给我们说过,都是后来财务憋不住了告诉我们的。”
“反正我真的很想去给顾总当助理。”
于襄总结陈词。
那天,两个人一共吃了三盘藕,最后出去的时候,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扶着墙,两人都觉得自己吃成这样真的有点“吃藕”了。
因为路美南完全对顾栩的故事不熟,而顾栩的故事又比较长,所以差不多整个吃饭的时间两人都在谈顾栩。直到在地铁站快要分手的时候,于襄才想起来,自己拖路美南出去吃饭,原计划似乎是要让她小心顾鑫的。
那货对她这个表妹虎视眈眈,总想过来拱白菜,这能忍吗?
“表哥?”
路美南等了于襄半天也没等到对方开口,只能提醒他:“有什么事吗?地铁快末班车了。”
于襄想了想:“你觉得顾鑫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跟他又不熟,我也不知道啊。”
“那行,那不重要了,你回去吧拜拜。”
于襄把路美南赶走了。
南南说的对,她跟顾鑫都不熟,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既然不熟,他就不要提这件事了,否则提点了南南,让她反而开始关注顾鑫了,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如无必要,无增实体的奥卡姆剃刀原理于襄还是懂的。
左右他盯紧了,随时棒打鸳鸯也就是了。
***
冬天的帝都就是冷,走在路上都感觉自己随时能被吹倒。回到家,路美南先揉了揉快冻僵的手指,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然后就发现自己越缓越没力气,不光不想动弹,甚至连洗澡都不想了,只想立刻就寝。
立刻就寝是绝对不行的,晚上吃了这么多,会不消化的。所以路美南强撑着坐起来,打算先做一点轻松的事情,让自己好歹动起来。
正好今天顾栩塞给她的那个文件袋还一直没找到机会看,就它了。
路美南从沙发上捞过文件袋,打开。
是剧本——这个剧本是于襄复印的,一式很多份,每个人手里的都一样。
但是又不一样。
在这份剧本上,密密麻麻写了无数的笔记,字迹虽然连笔很多,但非常清晰,行楷很是清隽有力。他甚至使用了不同颜色的笔以区别不同的内容,如纯粹的语句调换是蓝色、修改意见是黑色、异议处勾画圈点是红色,而他个人的感想则是用铅笔写的,淡灰色。
赵宇川的商战部分,他一一排清了外行人无法避免的不合理处,还补充了几个案例,供她参考;
赵宇川与连鸢的感情部分,虽然他在纸上写上了“不真实”、“秘书只是工作人员,不是恋爱对象”等不认同的字样,但他仍然补充了秘书的一些工作实况,并就事论事地对两人对话的用语进行了调整。“连鸢是下属,下属是不可能这样说话的,需注意。人物语言要有区分度。”他是这样写的。
而关于男二与女主之间的法律问题,顾栩更是写得最细。理清了所有法律含混、或者被一笔带过的部分,点出了路美南写作时因专业限制而完全无法想到的盲点,又提供了几个男二的法律漏洞,还标注:前处男主角与之斗争的时候,可以从这些点切入,展开描写。
差不多也就是这些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一直奋笔疾书,是在写这个。
……
揉揉有点泛酸的眼睛,路美南把那些纸看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与剧本相关的内容之外别的笔记。难道他一点别的话都没留?他一点感想都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解决问题,就像一个AI一样。路美南问他自己剧本的不足,他就真的写了整整一本的笔记,而在这之外,他无可奉告。
……
不,也不是无可奉告。
路美南在最后一页纸的角度,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里原本有一行字,是铅笔写的,被橡皮擦掉了,但因为之前写的太用力,所以透过光,还是能在纸上看出印子。
那行字写的是:希望这些能够帮上你。
没有落款,没有后续的一行字,最后还被擦去的一行字。联想起今天在电梯里的碰面,那些包装在毒舌之下的提点,路美南发现,这个人还真的是……
很吝于表达自己的友善啊。
又或者,只是不习惯?
这让路美南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被她迁怒、和她大吵一架、结果经典语录最后还被她无知无觉间下意识引用了的人——“给大佬买包”同志。
其实给大佬买包同志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读完书然后在网上写评价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天赋人权,他大可以直接把那些给她发的内容贴到网站上面,让其他读者一起来唾弃作者。而他没有在网上发言,而是选择私戳她吐槽,原因也就可以想见了:
《让我养你》即将要开拍,作品也早就决定要再版,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作者添麻烦。
……
其实仔细想想,大佬除了话说的复杂了点、毒了点、表达方式狠了点,但说的句句不都是大实话吗?她为什么要为了实话而生气呢?难道她想要听花团锦簇的假话,然后美滋滋地拿着并不够好的作品去再版,在更大的平台上丢人现眼吗?
人年龄越大,其实接触到的好话是越来越多的。因为越成熟,也就越发现,忠言逆耳是没必要的,又得罪人又闹心,出力不讨好,还不如你夸我夸大家夸,你好我好大家好呢。何必说实话呢?虚假繁荣就很美了。
路美南拿出手机。她很想跟对方道个歉。她拉出聊天框,打了五个字上去:总裁你在吗
打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一是她怎么被总裁给同化了,二是……
她之前不是都被拉黑了吗,这怎么可能发的过去==
但是奇迹居然出现了!
发送成功!
路美南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总裁已经给她接触了黑名单,不仅解除了,还在她发的瞬间回复:在。
怕被再次拉黑,路美南赶紧打字:对不起!!!
而几乎是在完全相同的时间,对面也发送过来了三个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