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没有课的周末，她行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拿着“大佬”给自己的清单，买完一件，就在单子上打一个勾。一天下来，她少的时候会打十几个勾，多的时候，勾像是满天的星星一样，她自己也数不清。
给“大佬”买东西是一件很省心的事，因为这个人会给自己列好清单，精确到色号和尺码。他不是乱买，也不是不拿钱当钱只要贵的，很多东西路美南后来看新闻才知道，都是王菁菁喜欢或是急需的东西。
“最近拍戏好累，熬夜好多，打算买一些抗衰老的东西，真怕自己黑眼圈吓到别人。”王菁菁在直播里如是说道。于是两天后，路美南便接到了娇兰熬夜霜的订单。
王菁菁说她喜欢足球，路美南不知道给俱乐部写了多少信，就是为了拿到她喜欢的当红球星的签名。
至于那条项链的来历，那就更是一个伤感的故事了：那是大佬自己提供的设计图，然后托她去联系伦敦最好的珠宝制作者，并邮寄原材料，最后花了好几个月才制作完成的——其实那个珠宝制作匠人大佬早就联系好了，路美南只需要拿着东西跑一趟就行了。
说起来也是好玩，就像这条项链一样，很多东西其实对于大佬来说根本不贵，他根本没必要找代购，但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心照不宣了，总之大事小情大佬都会交给她，她有时都觉得，自己就是大佬在伦敦的影分身。
因为是影分身，所以很感同身受，所以很希望对方能够得偿所愿。想要让对方的付出不要白费，这就是路美南哪怕都快毕业忙死了也闭口不言、坚持继续跑腿的原因。
——珠宝制作者说，那张设计图很完美，应该是反复修改的心血之作。
寄出项链的时候她快回国了。沿着泰晤士河岸走的时候，路美南想起那条项链，甚至有些嫉妒了。
她在想，是不是王菁菁要天上的星星，总裁也会给她摘下来？
她在想，那个总裁就是个傻子，他根本就看不穿套路。
王菁菁在直播里那样说，是因为她想带货。两天后，她就官宣了娇兰的一个支线特使；
王菁菁说她喜欢足球，可是那段时间正值世界杯，谁都喜欢足球。她根本分不清曼联和曼城的区别，还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利物浦的哈维·阿隆索，完全不知道对方都转会两次而且退役了，害得同样不了解足球的路美南也白写了十几封信。
至于那条项链，则是路美南代购生涯的绝唱。在那之后，王菁菁被拍到和莫子谦在一起，路美南也回国了。
王菁菁永远都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想到王菁菁刚才怅然若失的眼神，路美南始而缅怀了一秒往事，继而怒从心头起：你丫真是假惺惺！
三分钟后，路美南跟着一个终于路过的员工回到了会议室。
时间刚刚好，没有迟到，顾鑫也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回来了，带着皱成了咸鱼干的备忘录，和满头的大汗与乱毛。
会议继续开始。
其实备忘录找回来也不是给顾鑫用的，说话的主要还是万能小于。小于按照备忘录与法务的嘱托，以及详细的合同条文，一顿嘴炮猛如虎：“……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方的一切要求，都是完全合理而且合法的。当然，王女士也可以选择解约，但那会产生大量的费用，建议王女士不要如此进行，毕竟不合算。”
“我要告你们。”
“我们的回答是，我们会奉陪到底。”小于面无表情地说。
王菁菁面色更加苍白了——衬得刚补的粉底有点斑驳结块。
其实正常来说，演员是不会在看到正式剧本之前就签约的。但她不同，她和这个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她知道顾栩没有直接跟她解除合同，而他的弟弟还发来了新合同的时候……她是真的以为，顾栩留念过去了。
他在挽留她。
否则，为什么她与天一影视的最后一次合作，会以这么为她量身打造的故事而告终呢？
她不是不知道顾鑫是顾栩的弟弟，也不是不知道出演这部剧她需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当她看到那部小说的时候，她还是一下子就被戳中了。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喜欢故事里面的女主角，在这之前她甚至都在想，这本书会不会就是以自己为原型来写的，作者是自己的粉丝，否则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像自己的人物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栩。
顾栩仍在伏案写着什么，已经换了好几只笔了。从刚才再次回到第三会议室开始，他就一直在写字。
从他今天进入会议室开始，他就没有看过她一眼。会议室很小，她却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
而她却还在东想西想。明明已经离开了，她却还随身戴着那条项链；她担心对方看到那条项链生气，仓皇地围上围巾，又担心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太过于明显；她不知道对方闯进会议室非要旁听是因为什么；她甚至在思考，如果顾栩当场与莫子谦对峙，她应该怎么办……
她想得太多了。
她依然不知道顾栩为什么要在这里旁听，但她现在唯一确定的是，对方是真的当她为陌生人了。
她无论做什么，跟对方都无关了。
“路编剧。”王菁菁忽然开口，她看向路美南，对方正坦然地看着她，“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改剧本呢？”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怨毒。
“美南改剧本当然是有自己的用意呀。”顾鑫才刚抢着说了个开头，就被路美南拦下来了：“顾老板，还是我来解释吧。”
“美南……”
路美南扬起笑容：“我是编剧，我有义务解释这些的。”深吸一口气，她看向王菁菁，尽量清空自己的情绪。冷静，路美南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王小姐，请允许我说一下我改剧本的理由。我认为，我的原著中有严重不合理之处——原著人物的法律意识太薄弱了。在原本的文章中，男主角为了能够尽早上位保护女主角，很多的操作是游走在灰色领域之中的，这也导致了其最后被男二号抓住把柄威胁；而故事的结局也并非法律清白，而是男二号被所谓的爱情感动，进而放弃了追讨，甚至销毁了证据，而男女主角也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地幸福快乐了。这种洗白方式一是有悖风俗人伦，二是会与审查制度撞车。与其到时候过审艰难，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能规避的都规避了，您说对吗？”
这是路美南想好的既定辞令：如果王菁菁问起来，她就往法律上面靠。
反正咱们这部剧的新定位也是“普法神剧”嘛！
“但是你可以修改。你是编剧，你把那些灰色的部分改掉就行了。”王菁菁仍然不依不饶，“新的剧本我也看过，我承认，商战部分确实不错，比原著要精化很多——但是你完全可以把商战部分和原著的感情主线嫁接在一起。这不会有任何违和感的。”
“这就是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了：难道王小姐不觉得第二版的感情线也更合理了吗？”
“我不知道第二版有什么地方是合理的。”王菁菁的声音听上去很硬，“我喜欢第一版的故事线。”
路美南：“因为女主角曾经在孤儿院见过一次男主角，男主角就一直忘不了她，并深深爱上了她，而女主角所为男主角做的事也仅限于给过对方一颗糖——这种一见钟情的三流玛丽苏爱情幻想难道你相信？”
“噗——”
众人的目光朝着声源看去。
顾鑫接过小于递过来的纸，尴尬地笑：“你们继续，继续。”一边惊魂未定地想，漂亮妹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否则她怎么会突然提到一见钟情？可是一见钟情是真的啊！还是漂亮妹妹是在拒绝我？她到底想说什么！她……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自行认领行吗？”
顾鑫偏过头，看向一本正经侍立在旁边的小于：“小于，你刚刚说话了？”
“没有，”于襄的嘴闭得比老蚌精还严，双眼抽象地看向前方，“总裁你还要纸吗？”
“不要谢谢。”
顾鑫一边又拿了一张纸，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他刚才幻听了？
那厢，王菁菁仍然在不依不饶地追着刚才那个话题：“我相信，并且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美，因为爱情就是不讲道理的。”
“但爱情要讲逻辑。”
“路编剧，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如果有得罪，那么请你见谅。可是我还是要说，你自己经历过什么事情导致你不再相信爱情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不能批评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无辜的。难道你自己写的时候，也不曾为这个故事所打动吗？老实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故事，我是不会接的。”
“那个，你不接也不行，”顾鑫又插话了，“根据法律规定……”
“顾老板你能不能别说话！”王菁菁一声厉喝，吓得整个会议室都霎时没了声音，“我现在正在和路编剧谈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等会儿再跟我谈那些破合同纠纷！”
顾鑫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也没想到王菁菁会突然变脸。
在顾鑫的印象中，王菁菁就是个女版的莫子谦，修炼表里不一性格都已经到一定境界了——之前他每次见到王菁菁，对方都是一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好像谁都在欺负她的样子，说话也是温声细语，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变动的。虽然知道她真实未必是这样，但她从来不会给人面上难堪——她是能将表面和谐维持到你和她分别的最后一秒的。
怎么现在变成暴躁中二文青了？
“王小姐，”小于开口道，“有话好好说，顾鑫老板好歹也是甲方。您这样，不是讨论问题的态度。”
“对不起。”王菁菁也稍微冷静了下来，“我稍后会给顾老板道歉的。”
空气里传递着劈啪作响的生息，应该是□□味。赵导演捏紧了茶杯，很是担心自己的前途；剪辑师是赵导演的老婆，很是担心赵导演需不需要赔茶杯；顾鑫满脑子想着等会儿要怎么收拾王菁菁，嗯，小于护驾有功，似乎可以鼓励两句；小于则在后悔于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出口帮那居然想吃天鹅肉的癞□□说话，他就应该放任王菁菁喷死他……算了喷死了谁来发工资。
至于顾栩，他仍然在写字。
“王小姐，”斟酌了一会儿用词之后，路美南终于开口了，“首先我要说，我很感谢你喜欢我的小说。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是笔下的世界得到读者的喜爱所更让人开心的了。”
“但是我还要说的事，我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您的揣测是错误的，我没有谈过恋爱。”
王菁菁皱皱眉，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个。
“正因为我没有谈过恋爱，”路美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写的爱情小说，都是按照我幻想中的理想爱情模型写的。说自我代入有点夸张，但我的小说也的确反映了我彼时的爱情观。那是我向往的爱情。”
“在我年轻还在读本科的时候，我曾经以为，一见钟情、为了执念矢志不渝、执着而奉献……这些都是最好爱情的关键词。最好的爱情应该是像水晶一样纯粹的，它不能有杂质，它是金阁寺一样的东西。如果爱一个人，就会想要把什么都给她，就会哪怕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也无怨无悔。我以为爱情就应该像信仰一样，应该是一往情深的。”
“但我后来才明白，”路美南闭了闭眼睛，刚才在洗手间里看到的画面又像是流水一样在眼前飘过，“这两者还是有差别的。信仰是单方面的，但爱情应该是双方的。爱情不应该是单方面付出、另一方则坐享其成。它应该是一种互动，一种有来有往的关系。爱情中的两个人，也应该是互相体谅的。”
“所以我改了这篇小说，写出了这个剧本。王小姐，很对不起，但我必须说，第二版的感情线是比第一版更好的。连鸢与赵宇川是相互扶持的关系，这远比原版中赵宇川一头热要正常得多——甚至我可以说，要感人得多。”
王菁菁的脸色阴晴不定。
她总感觉路美南的话若有所指，句句都像针一样刺向她。但她却又无法把这种感觉具象化。不可能，这个编剧甚至都不认识顾栩，她不可能知道她和顾栩的关系的。
“那你也可以，”王菁菁无法反驳，因为顾栩就坐在这里，哪怕对方到现在依旧没有抬过头，也先天地让她有些无法应对路美南的话，于是她退让了一步，“改变女主角姜智芹的性格。女二连鸢是你新加的人物，你完全可以把她的人设移植过去。”
“可是那样，姜智芹不就不存在了吗？”路美南淡淡地说。
王菁菁沉默了。
的确，她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真的很喜欢姜智芹这个角色。
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样。
“我之所以大改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王菁菁开口之前，路美南先说话了，她直视着王菁菁的眼睛，“我无法说服自己，姜智芹这个角色是可以幸福的。”
王菁菁身形巨震，一时间，所有的理智都烟消云散了：“你胡说！”王菁菁尖叫道。
“菁菁，只是小说，不要这么计较……”
莫子谦拉拉王菁菁的手，想要缓和气氛，却被王菁菁一下子甩开了：“陆编辑，我倒想问问你，姜智芹怎么不可能获得幸福！”她近乎执拗地追问着，仿佛是想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别人，“回答我！”
“那我就回答你。”路美南也毫不示弱地回道，“赵宇川为姜智芹做了这么多，姜智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猜不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是因为什么？她以为大导演无欲无求捧她只是因为她很优秀吗？不，她恰恰很清醒，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她开始装傻。她假装不知道赵宇川为自己做过什么，这样既可以避免良心债，又可以现在立刻马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久而久之，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无辜的。”
她拉开座位椅子，一步步地走向王菁菁，边走边不停歇地往下说：“我在大学曾经学到过一句话，‘错误的人生无法过得正确’，同样，从一开始就错误的感情也是不可能正确的。不要再说什么破镜重圆之类的鬼话了，那都是骗人的，是自私者自我安慰的麻醉剂。”
“路编剧！”
“王菁菁！”路美南打断对方，声音踩着脚步，步步紧逼，“让我告诉你，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哪怕穿上了华丽的罩纱，蛆虫也不会不再是蛆虫！让我我告诉你，谁也养不了谁，因为谁也无法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话说回来，为什么要让另一个人用自己的人生为你的人生买单？凭什么？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奴隶制早就结束了！醒醒吧王小姐！”
“路美南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在这里……”
“你觉得这个故事很美？”路美南打断她，此刻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就像是开始运转的蒸汽机一样，开始将所有的理智全部化为燃料，燃烧在旋转的齿轮之间，“我告诉你，改版后的《让我养你》才是成人童话，而第一版的《让我养你》从头到尾就是个恐怖故事！付出，付出，赵宇川只知道付出；索取，索取，姜智芹只知道索取！一个像是吸血鬼寄生虫，一个被爱迷得快傻了，就这么让她吸血！他们在一起了，然后呢？然后还这样一辈子下去吗！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养料！说着这样的爱情很美的你，到现在都不知悔悟的你，穿得光鲜亮丽的你，恕我直言——就没有三观！”
声音被太过激动的情绪鼓噪得有些变形。路美南拼命克制着自己夸张的呼吸声，心中的思绪却随着每一次的吐息而越来越明确。
她太难过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王菁菁为什么会喜欢那个角色？可是正是这份喜欢，让她决定当场翻脸，哪怕丢了工作，哪怕之后遇到什么问题，她也要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
——她到现在都还喜欢这个角色呢。
——她到现在都还留恋那段感情呢。
——她到现在，都还在和莫子谦在一起呢。
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忍，最多改改剧本恶心一下对方。她虽然大可将手上的证据一爆了之，但她不能，因为她知道，曝光手上的证据，必然会连累那个无辜的“大佬”。到最后，总裁被疯狂的狗仔们扒出来，他又会再受一次伤害。
可是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只能偃旗息鼓，而侮辱与损害别人的人却能横行霸道，这难道是对的吗？
这不是她要的，更已经完全偏离她写作的初衷了。
“归根到底，”路美南敛下眼眸，她想起了一个人，近乎无意识地说，“这里面完全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
王菁菁愣愣地看着路美南。她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开口了——那个刚才还气势如虹的女孩，此刻看上去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倒不是因为对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才不开口，她还没有那么善良。而是因为，那水珠晃荡的眼睛，透彻得让她害怕。她像是从头到脚被看透了一样，无所遁形。
王菁菁跌坐在椅子上，失神了很久。
而一直在写字的顾栩，在听到路美南那句话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