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那天,蕾切尔反锁上自己的房门,算是在里面扎营了。偶尔从门缝传来一声惊呼,表明她还活着。我晚餐做了她最爱吃的意大利面和番茄酱,全当是向她谢罪。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由我来主动提出和解;可作为美国犹太人,我的内疚感太过强烈,甚至会对自己没做的事也要承担责任。而她一直等到番茄酱已凉、面条成了橡皮筋,才偷偷下楼吃了一些。
9点左右,我去了趟录像店,想买点我们能一起看的东西。或许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开始说话了呢。我要了一个亚当·桑德勒主演的影片,以及卡梅隆·迪亚茨领衔的一部喜剧,不到30分钟就回到我们那个街区。经过邻居家房子的时候,我突然猛踩刹车。
一辆深色SUV正驶离我家。前排坐了两人,疾驰而去;想要辨认车牌号,可光线太暗。我猛然开上车道,跳下车,冲向屋里。
“蕾切尔?”我高声叫道。“蕾切切,你在哪里?”
一片寂静。
我跑上楼,察看了所有房间。不见人影。检查了所有的壁橱。依然不见。顿时脉搏狂跳,耳朵里如雷鸣般轰响。跑到楼下。地下室也空荡荡的。我再次冲到上面,打开前门。冬夜凛冽,寒风刺进了皮肤。
她去哪儿了呢?兴许她留了纸条。如果留了,应该是在厨房里。我跑进厨房。什么也没有。看看时钟,都快九点半了!她知道自己11点以前必须到家。难道她早有预谋?或许,当初没给她买手机或是寻呼机的确是一个错。其实好多父母都给孩子买了,可我原先认为那是宠得过分,是摆阔!
我拿起听筒,拨了巴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四声之后,答录机启动了。毫无疑问,又是和玛琳去多尔郡度周末了。但蕾切尔不在。我给卡蒂家打了电话,也没人接。我本想给苏珊打电话,但我知道只能接入答录机——她和道格每个周六都外出。
我蜷缩在沙发上,竭力提示自己不要惊慌。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我不禁一阵恐惧。飞机倒是安全飞走了,雷鸣般的噪音依然震颤于四壁。
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这可能是场噩梦般的阴谋。要是SUV里的人知道我何时独自在家,便蓄意挑选那个时间,抢走我人生中唯一的精神寄托,那可怎么办呢?
回想起那次在西弗吉尼亚的新河漂流的情形,看着女儿在水中挣扎而无法施救。难道那一幕会重新上演?他们带走了蕾切尔,将对她做出难以言表的可怕事情,要是我不——会怎么样呢?他们想要我干什么?交出录像带?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环顾四壁。墙壁、书架和家具看起来都那么坚实,虽说其实都普普通通,但也让人颇感安慰;尽管如此,依然感到完全无能为力,简直无法应对!只好重新跌坐在沙发上。要是她11点15分还没到家,我就报警。
午夜时分,我正要拿起电话,一束亮光突然穿透玻璃窗子照了进来。我跑进门厅,心里咚咚直跳;没来得及细想,就抓起老爸给我的柯尔特45口径手枪。检查确认里面装了子弹后,就松开了保险——但愿还记得如何使用!
身体平贴在门上,嘴里像是塞了棉花,我等着——等着有人敲碎窗玻璃,转动门把手,接着门一下闪开。
结果呢,才是门铃响了,于是我横跨一步,来到门上镶嵌的玻璃框前。门廊灯下面站着一个眼睛凹陷、脸色稍许发青的警察。
我顿时瘫靠在墙上;本来应该意识到,午夜时分按门铃的人不会有什么邪恶目的。我将柯尔特悄悄放回橱柜。
“晚上好,福尔曼女士。”失火以后,这个警官来麦克的公司询问过我。“我来是要告诉你,你女儿没事儿。”
我屏住呼吸。“你说‘没事儿’是什么意思?她究竟在哪儿啊?”
“她在……她在所里。”
“警察所?为什么?”
“夫人……呃,非法持有罪。”
外面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卡车隆隆开过,回声在树林中回荡。
我盯着他的徽章,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可能说的是中国话吧。“什么?”
“巡警把她带进所里的时候,我正在值班。出于礼貌,奥马利警长派我过来告知一声。”
“蕾切尔被抓了?什么罪名?”
“非法持有武器,夫人。”
我惊诧得目瞪口呆:“武器?”
“枪支。”
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枪支?”
他点点头。“她已被拘留。”
“拘留?”看他没有回答,我接着说,“她会怎么样?”
“呃,夫人,这多少要看她,还有你……的态度了。这案子由青少年犯罪警官处理。”
“天哪,上帝呀!”我猛地捂住了嘴。
“不用担心。她很好——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不过你还是得去一趟。”
社区警察所在一座现代砖混建筑里,位于一个高档住宅区中间。它不临公路,要不是停车场里停放着好几辆巡逻车,看起来就像个学校或是社区中心。我停下车,跑步经过一支旗杆,向正门入口奔去。人行道两边是一个个白色的大石头,在昏暗的月光下尤其苍白。
大厅就像个朴素的复合办公区,瓷砖地面,白色墙壁,摆了些人工花草;两边都开着门;一扇门旁边开了个小窗口,窗口后面摆了好几张办公桌和许多通信设备;荧光灯与无线电发出的噼啪声结合在一起,似乎此地远离尘嚣。
我向门卫通报了姓名。门卫年近花甲,体格魁伟,粉红色的头皮上搭着稀疏的几绺白发。他让我坐在一把黑色的模制塑料椅上。我就像跨进了爱丽丝的镜中世界,云里雾里的。
“福尔曼女士?”
我抬起头。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站在我面前。她的姓名牌上是“乔治娅·戴维斯警官”,可她穿了条合身的黑色宽松长裤、黑靴子,搭配一件象牙色毛线衫;齐肩的金发卷曲而轻盈,弹跳不停;两只大大的眼睛犹如褐色的水潭。
她试探性地冲我微微一笑。“我是处理青少年犯罪的警官,你女儿的案子就归我管。”
我一下子好窘迫!
“跟我过来一下好吗?”又是一个试探性的微笑。她等着我拿起包,然后我们一起穿过一道门。
“她还好吗?”
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转过一个墙角。她指着一扇门。“她在那里等你。”
我打开门,一面强压着自己的舌头。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大概10英尺长、8英尺宽。四周的墙壁用煤渣砖砌成,沿着一面墙安了一条嵌入式长凳。墙壁上装了两根垂直的钢条,就和无障碍洗手间里常见的那种钢把手一样。其中一根悬挂着一副手铐——手铐啊!长凳的一端,蕾切尔正蜷作一团。
听到门开了,她抬起头;皮肤格外苍白,满脸都是绝望无助的恐惧;意识到是我来了,两只眼睛马上瞪得大大的,就像我从外地回家时见到我的情形:一下子扑进我怀里。
“对不起,妈咪。”她的泪水顺脸流淌。“实在对不起。”
我紧紧抱着她。“没事的,宝贝儿。妈咪在这儿呢。”
敲门声响起,戴维斯警官走了进来。蕾切尔向我贴得更紧。长凳另一端有盒纸巾,我就轻轻掰开蕾切尔,将纸巾盒递给她。她畏缩了一下,我将手掠过她的头发,无言地安慰着她。戴维斯靠着门背,开始读那份夹在写字板上的文件。
“大约11点钟时,兰德尔警官和布鲁斯特警官在邓迪附近巡查,就在沃基根路上,拦下了一辆朝南违章高速行驶的黑色雷克萨斯SUV。起初司机试图甩掉这两名警官,但最后还是将车开到路边。警官逮捕了德里克·哈林顿、卡拉·塞杰和蕾切尔·戈德曼。警官询问这几个青少年时,注意到车内靠乘客一侧的地板上有一把38口径左轮手枪。”戴维斯抬起头。
“枪里装了子弹。”
戴维斯抬起一只手。“当时,你女儿坐在后排座位上。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她在某个时间摸过那把枪。是这样吧,蕾切尔?”
蕾切尔捂着纸巾抽噎着。
戴维斯接着读。“警官们对车辆做了检查,发现该车登记在格伦科的罗伯特·哈林顿和亚历克莎·哈林顿名下。车内没有人能出具‘持枪证’……”
“那两个孩子呢?”我插了一句。
“在另外的询问室里。哈林顿夫妇正在前来的路上,但我们无法联系到塞杰夫人或是戈德曼先生。”
“那是因为他们……”
“我明白。蕾切尔告诉我说,他们……去外地了。我们联系到了一位姑妈。她正在来的路上。”
难怪蕾切尔的父亲会跟卡拉的母亲在一起,我如释重负,心里却感觉怪怪的。“那么,现在还有什么事吗?”
戴维斯警官看看蕾切尔,然后看看我。“对了,福尔曼女士,我和蕾切尔谈过了。你干吗不跟妈妈讲讲事情的经过呢?”戴维斯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蕾切尔舔了舔嘴唇。“呃,德里克和卡拉租了《天生杀人狂》——你知道,领衔主演的是伍迪·哈里森和朱丽叶特……”
我点了点头。奥利弗·斯通导演的新时代《邦妮和克莱德》。两个年轻连环杀手转战全国,枪杀无数,而且洋洋自得。
“他们开车来接我,然后回卡拉家看那个电影。我觉得片子太让人毛骨悚然,可他们却觉得好极了。”她低下头。“然后我们回了德里克家,他找到了那把枪。”
“在哪里?”
她耸耸肩。“可能,是在他父亲家里。”
“你们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蕾切尔不作声了。
“蕾切尔?”
“不知道。”
“你们嗑药了吗?”
“没。什么都没做。”
我看向戴维斯的眼睛。如果她神志恍惚,或许我还能理解。但她却是完全清醒的。戴维斯看到我的目光后,朝我扬了扬眉毛,似乎是说,现在这年头就是这样。
“德里克在他家车库里找到了一些子弹,我们就开车出去到处转悠。德里克就说开了,什么我们要先打碎几块窗玻璃,然后……”她发了一下抖。“就……干掉你,还有……”
“我?”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看了看戴维斯,她对我短暂地摇了一下头。蕾切尔脸上的泪水又奔流而下。
“我没有真的这么想,妈妈。我只是实在昏了头。我决不会……”她再次低下身子,双手抱着低垂的脑袋。
我抱起她。“没关系的,蕾切尔。”我低声说道。“我知道。”
戴维斯清了清嗓子。“我看蕾切尔显然非常懊悔。我们一起谈了人生的选择问题。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有些选择是不明智的,尤其是在交友方面。我们还谈到了如何应对愤怒或是心烦意乱的时刻。她已经答应,感恩节后我俩再谈一次——要是你同意的话。”
“当然同意啊!”
蕾切尔抬起头,我冲她笑了一下。戴维斯也向她笑了笑。她脸上原先极为痛苦的表情开始缓解下来。
“现在呢?”我问。
“可以回家了。”
蕾切尔立刻面露喜色。“我?回家?”
戴维斯点了点头。“休息休息吧。今晚也真够你受的。”
蕾切尔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刚走几步,突然转过身来,跑向戴维斯,踮起脚,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
戴维斯脸红了。
“谢谢你,”我说。
“她是个好孩子。”她一只胳膊搂着蕾切尔的肩膀。“我已经给蕾切尔解释过了,所以应该跟你说一声。”她从写字板上取下一些文件。“出庭日期是5个星期之后。她不用去,她的律师可以代她出庭;我也要去,不过我会建议撤回那些指控。”
戴维斯警官和我握手道别。
离开警察所的时候,我注意到黑塑料椅上坐了一对夫妇,年龄跟我差不多。女的拿着一只手绢呜咽,男人则用胳膊搂着她的双肩。大概是德里克的父母。我们没停,径直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