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一切都有你的心思,都有你的参与和祝愿,有你的微笑与泪痕,有你的直到最后仍然轻细与均匀的,那是平常的与从容矜持的呼吸。到了2012这一个凶险与痛苦的年度的秋天。上庄·翠湖湿地,咱俩邻居的花园,黄栌的树叶正在渐渐变红,像涂染也像泡浸,赭红色逐渐伸延扩散,鲜艳却又凝重。它接受了一次比一次更走凉的风雨。所谓的红叶节已经从霜降开始。通往香山的高速公路你拥我挤,人们的普遍反应是人比叶多,看到的是密不透风的黑发头颅而不是绯红的圆叶。伟大的社稷可能还缺少某些元素,但是从来不乏热气腾腾与人声滔滔。
夏天时候我觉得距离清爽是那样难得的遥远。虽然数年前咱们有过“暑盛知秋近,天空照眼明”的诗句。这时候,你甚至觉得萧瑟与无奈正悄然却坚毅地袭来。好像有指挥也有列队,或者用我的一句老话,你垂下头,静静地迎接造物删节的出手不凡。你愿意体会类似印度教中的湿婆神——毁灭之神的伟大与崇高。冷酷是一种伟大的美。冷酷提炼了美的纯粹,美的墓碑是美的极致。冷酷有大美而不言。寂寞是最高阶的红火。走了就是走了,再不会回头与挥手,再不出声音,温柔的与庄严的。留恋已经进入全不留恋,担忧已经变成决绝了断。辞世就是不再停留,也就是仍然留下了一切美好。存在就是永垂而去。记住了一分钟就等于会有下一分钟。永恒的别离也就是永远的纪念与生动。出现就是永远。培养了两名世界大奖得主的教授给我发信,说:“没有永远。”好的,没有本身,就是永远。有,变成没有,就是说,一时化为永远。有过就是永远,结尾就是开端,在伟大的无穷当中,直线就是圆周。与没有相较,我们就是无垠。
比起去年,充分长大的黄栌,出挑得那么得心应手,行云流水,疏密凭意。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秋天的身姿,自信中不无年度的凄凉、寂静中又仍然有渐渐走失的火热。那临别的鲜艳与妩媚,能不令你颠倒苍茫,最终仍然是温柔的赞美?也可能只是因为你去了,我才顾得上端详秋天,端详它的身段,端详它的气息,端详它的韵味,有柔软也有刚健,如同六十年的拥抱与温存,你的何等柔软的脸庞,还有时下时停的雷雨,时有时无的星月,像六十年前一样丰满。
也许天假我以另外的七八十年。银杏与梧桐的叶子正在变得淡黄金黄,它们的挺拔、高贵与声誉,使秋天也同享了时节的从容与体面。秋天是诗,秋天是文学,秋天是回忆也是温习。秋天是大自然的临近交稿的写作。敲敲电脑,敲出满天星斗,满地落叶与满池白鱼。柿子树的高端几乎已经落尽了叶子,剩下了密密麻麻的黄金灯果。相信某一个月星暗淡的夜晚,枝头的小柿子会一齐放光,像突然点亮了的灯火通电启动。月季仍然开着差不多是最后的花朵,让人想起爱尔兰的民歌《夏天,最后一棵玫瑰》,它们的发达的正规树叶凋落了,新芽点染着少许的褐与红,仍然不合时宜地生发着萌动着,在越来越深重的秋季里做着早春的梦,哪怕它们很快就会停止在西风与雨夹雪里。芦苇依靠着湖岸,几次起风,吹跑了大部分白絮银花,我们都老了,渲染了它们的褐黄与柔韧。靠着芦苇的,有送走了白絮的小巧的蒲公英。比较软弱的是草坪,它们枯黄了或者正在枯黄着,它们掩盖着转瞬即逝的夏天的葱茏与奔忙,它们思念着涟漪无端的难言之隐。湿地多柳,女性丰盈的外观与脾气随和的垂柳,她们的长发仍然拂动着未了的深情。它们说,不,我们还没有走,我们还在,我们还在恋着你哄慰着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你与我一起,我与你一起。
我喜欢你的命名:胜寒居。我更喜欢居前的开阔地。你比古人更健朗,他是高处不胜寒,你是高处不畏冷,不畏高。高只是一个事实,所以你不讳言也不退让。你在胜寒居上养了一只黄鼠和一只小羊,你在胜寒居的胜寒楼上吟诗赏月,那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梦,一个尚未靠近的故事。
我说了未曾去过的外国,那旋转润滑的玻璃风门,那深夜的归来,那巧克力与杜松子酒的混合,那哭哑了嗓子并且敲断了鼓槌弹崩了吉他弦子的背景的痛苦。那同行的欢声笑语,是不是有几分亢奋?那从文革与为纲的苦斗中走出来的舞文弄墨的、其实是幸运的“狗男女”,见到了欧洲就像见到了一批盛装的,却也是半裸的、脱下了我们长久以来说不出口的某些遮掩的辣妹猛男,兴奋与惶惑同在,欲望与摇头共生。那各色各式的汽车与多棱的反光后镜,那五颜六色、刺鼻的与诱人的香水气味,那永远的置放在滚石(块冰)上的黄金色泽的苏格兰威士忌,那服务小姐的身材与短裙,那酒吧歌女的金发与长腿,还有为她伴奏的震耳欲聋的乐曲。
我觉得我的牙周已经被架子鼓震得酥松,我的龋齿正在因小号而疼痛,我的好牙正在随着萨克斯风而动情地脱落,我的耳朵开始跟随着提琴的上天入地的追寻与躲藏而渗血,它在赌咒?它在起誓?它意欲奔逃背叛?它意欲变成一只飞奔的豹子。我的眼睛已经因打击乐而紧闭,我的眼球已经因放肆的疯狂而疼痛。会不会爆炸?还是离开?我看到了深夜出行的王子,他从来都养尊处优、脱离人民、不知世事艰难,也满以为人生美好温暖,以为他带给世界的是爱与祝福。他碰到了类似柏林的墙,变成了墙上的浮雕古典,然后烧到盘子上,挖到木板上,凿到石头与玉上,印在明信片上,变成此行的唯一存贮。
我看到了我自己的仪礼,由你的吉他陪伴,唱着“归来、归来”的歌。我们小时候在一起踢过毽子,跳过“我们要求一个人”,划过白塔。后来你在欧洲,我在风是风火是火的大潮里。你的歌声太动情,你的服装太古板,你的肩膀太宽大,你的嘴唇太憨厚,不,我只能说不了,是闹,是诺,是聂,是南,是N与不同的“无意”即五笔字型“元音”重码的联结。是游乐场上的旋转秋千,翻滚过山,疯狂老鼠,水滑梯自由落船。我累,我疲倦,我快要听不见说话与睁不开眼,我有倦容又有得色。但是是你而不是我感到了晕眩。你改变了百叶窗的颜色。
从那一天我开始了百叶窗之思念。从那一天我下决心在我的新作里好好描画一下百叶窗。多么遗憾,我忘记了郭沫若译的《茵梦湖》和它的作者史托姆。我听到了赞美声。感谢我上过的小学,它教会了我欧洲的旋律与中文的歌词:“老渔翁,驾扁舟……一箬笠,一清钩……”还有“百战将军得胜归”。我知道身上的重担,我没有理由不为那如火一样燃烧的众人的纯真与壮志所感动。没有理由不为世界而感动。有许多欢迎,有许多鼓掌,有许多好的建议与期许。我不喜欢太多的研讨、谋略、咋呼与歪着嘴装腔作势。虽然我也不拒绝枕戈待旦,至今我想着在黄栌旁入睡的时候身旁不妨放一件一万五千伏的静电防身器。因为这里至少有五户半夜进过披发鬼。在几乎等同于入睡的倦态中我保持的是阿尔卑斯山泉一样的清泠,品质、深情与才能同在。奇怪的是这一次我竟因了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而感动莫名。我怎么会觉得多米米多通向的是米骚米骚拉骚多拉骚,即爱情故事与二泉映月相联通。感情就像旋律,它攀缘直上,顺流而下,起起落落,别具肺肠,像是抚弦的手指,艰难地前进,无望地滑落,终于大放悲声——这是家乡农民对于地方戏的评说专用语,虽说仍然归于寂寥。
有一段相声,我忘记了是马季还是牛群说的了,逗哏的人说他会用各种不同风味的曲调演唱同一首歌曲,捧哏的人说:“你用河北梆子给我唱一首《我的太阳》吧。”逗哏者曰“唱——不——了——”相声戛然而止。其实,我就会用河北梆子唱:“可爱的阳光,雨后充满辉煌……”我照样唱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爱比死更强,在意大利拿波里民歌与河北大戏里,一个样。
是的,没有绯闻,真的没有。然而有过笑声,有过意大利通心粉与三色冰激凌,有过莱茵河游艇上的蓝天与骄阳。苦苦的咖啡。有一万五千里的距离,有七个小时的时差。这里也有一句诗:
“你的呼唤使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
我可能有各式各样的不慎与失策,大意与匆忙,然而从来不轻薄,并视轻薄为卑劣与肮脏。
还有过最早的失眠,十五岁。我去看望你的彩排,你沉稳而无言,你跳着用瞿希贤的歌子伴奏的舞。都说你的特长不是舞蹈而是钢琴。然而那是全民歌舞的岁月,高歌猛进,起舞鸡鸣,你为什么有那么细白的皮肤?你对我有特别的笑容,我不相信你对别人也那样笑过。你如玉如兰,如雪如脂,如肖邦如舒曼,如白云如梨花瓣。还有红旗,红绸,聚光灯,锣鼓,管弦乐,腰鼓。我的幸福指数是百分之八百,你的笑容使幸福荡漾了。每一声鸟叫,每一滴春雨,每一个愿望,每个笑容都是恩典。在没有人问你幸福不幸福的时候,我们当真很幸福过。在你微笑的时候我好像闻见了你的香味,不是花朵,而是风雨春光倒影。
然而我失去了你,永远健康与矜持的最和善的你,比我心理素质稳定得多也强大得多的你。你的武器你的盔甲就是平常心。你追求平常心早在平常心成为口头禅之前许久。对于你,一切剥夺至多不过是复原,用文物保护的语言就叫作修旧如旧,或者如故如往如昔。一切诡计都是游戏与疏通,都是庸人自扰与歪打正着,都是过家家很好玩。我乐得回到我自己那里,回到原点。它不可伤害我而且扰乱我。我用俄语唱遥远,用英语唱情怀,用维吾尔语唱眼睛,用不言不语唱景仰墓园。一切恶意都是求之不得,都是解脱,免得被认为是自行推脱。是解脱而不是推脱,是被推脱所以是天赐的解脱。一切诽谤都可以顺坡下驴,放下就是天堂。一切事变与遭遇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叫作正中下怀,好了拜拜。那哥们儿永远够不着。因为,压根儿我就没有跟那哥们儿玩儿。
我的一生就是靠对你的诉说而生活。我永远喜欢冬妮娅与奥丽娅,你误会了,不是她。有两个小时没有你的电话我就觉察出了艰难。你永远和我在一起。那些以为靠吓人可以讨生活的嘴脸,引起的只是莞尔。世上竟有这样的自我欣赏嘴脸的人,所向无敌。那好人的真诚与善意使你不住地点头与叹息。那可笑至极的小鱼小虾米的表演也会使你忍俊不禁。
我们常常晚饭以后在一起唱歌,不管它唱的是兰花花、森吉德玛、抗日、伟人、夜来香、天涯歌女,也有满江红与舒伯特的故乡有老橡树。反正它们是我们的青年时期,后来我们大了,后来我们老了,后来你走了。我不希望今天再划分与涂染歌曲的颜色,除非有人想搞左的或者右的颜色革命。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从来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你午夜来了电话,操持说锅里焖的米饭已经够了火候,你说:“熟了,熟了。”你的声音坚实而且清晰,和昨天一样,和许多年前一样。你说你很好,我知道。你说已经不可能了,我不相信。我坚信可能,还有可能。初恋时我的电话是41414,有一次我等了你七个小时。而我忘记了你的宿舍电话号码。我顽强地一次、两次、一百次给你拨电话。你说,让过去的就永远过去吧,而我过不去,从十八岁到八十岁。我睁开眼睛,周围是电饭锅里的米饭气息,仍然是你的声音,使我平和,使我踏实。
生活就是这样,买米、淘米、洗菜、切菜,然后是各种无事生非与大言欺世。然后是永远的盎然与多情的人生,是对于愚蠢与装腔作势的忘记,是人的艰难一把把。然后是你最喜欢的我行我素与心头自由。然后是躺在病房里,ICU——重症监护室,不是ECU,不是洗车行驶定位器,也不是CEO——总经理或者行政总裁。美国总统候选人罗姆尼就被认定为CEO。你走得尊严而且平安。有各种管与线、机器、设备,然后拆除了这一切……我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的是铺天盖地的鲜花与舒曼的《童年》——梦幻曲。我亲了你的温柔与细软。那样的鲜花与那样的乐曲使我觉得人生就像一次抛砖引玉。是排练与演出,无须谢幕也不要鼓掌。
我凝视着多年前的开幕式上各界送来的大大小小许多个花篮的痕迹。这里没有火起来,这里仍然有美好的记住,即使网球场上养起了山羊,滑雪场上种植了桃林,近百岁的老媪唱着喝着,一个开发不成的故事,一个仍然交还给山野的故事。
在山野,我们安歇。空山不空,夜鸟匆匆。你带给我们的人生的是永远的温存与丰满。
就在此时发现了旧稿,首写于1972年,那时我在五七干校里深造,精益求精、红了再红、红了半天却是倒栽葱。攀登高峰。我恭恭敬敬地写下了无微不至的生活。虽然威权能够也已经给生活打下了刻骨的烙印,但毕竟是生活笑纳了又抛弃了夸张的自吹自擂、吹胡子瞪眼。强力也许能扭曲人心,但毕竟是人心坚忍了也融化了哪怕是最富杀伤力的连天炮火。
我们有过1919、1921、1927、1931……1949、1950年,我们也确实有过值得回味与纪念的1960、1966、1970年。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有空白,我们的文学不应该有空白,我们俩没有空白。高高的白杨树下维吾尔姑娘边嗑瓜子边说闲言碎语。明渠里的清水至少仍然流淌在四十年前的文稿的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我们俩用白酒擦拭煤油灯罩,把灯罩擦拭得比没有灯罩还透亮。我们躺在一间五平方米的房间的三点七平方米的土炕上。我说我们俩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是林彪提倡的“三八作风”当中的那八个字。这八个字令你笑翻了天,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虽然那时候不做“你幸福吗”“不,我不姓符,我姓赵”的调查。我们都喜欢那只名叫花花的猫,它的智商情商都是院士级的。它与我们俩一起玩乒乓球。你还笑话我最贪婪的是“火权”,洋铁炉子,无烟煤,煤一烧就出现了红透了的炉壁,还有白灰,煤质差一点的则变成褐红色灰。煤灰延滞了与阻止了肆无忌惮的燃烧,却又保持了煤炭的温度,这就是自(我)封(闭)。一天以后,两天以后,据说还能够达到一周至半月以后,你打开火炉,你拨拉下煤灰,你加上新炭,十分钟后大火熊熊,火苗子带着风声,风势推动着火焰,热烈抚摸起你我的脸庞,我热爱这壮烈的却也是坚忍不拔、韬光养晦的煤与火种。冬火如花,冬火红鲜嫩。嫩得像1950年的文工团员的脸。我最喜欢掌握的是燃烧与自封的平衡,是不止不息与深藏不露的得心应手。
还有庄稼地、苹果园、大渠小渠、麦场、高轮车、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里的高埂,还有坎土曼与钐镰,这是我们的共同岁月,共同见证,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像垒城砖一样地垒起煤块。你爱这些,我爱这些,打从心眼里,倒像我们是在漫游崭新的天地,寻求崭新的经验。倒像我们是徐霞客,是格列弗,是哥伦布,是没有撞过墙也没有变成浮雕的王子与公主。如果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七个小矮人吗?如果你是灰姑娘,我可不是举行舞会的王子。而2012对于我来说最惊人的最震撼的是当记忆不再被记忆,当往事已经如烟,当文稿已经尘封近四十年,当靠拢四十岁的当年作者已经计划着他的八十岁耄耋之纪元,当然,如果允许的话;就在这时,靠了变淡了的墨水与变黄变脆了的纸张的帮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现,空白不再空白,生动永远生动,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给了我这一切。
我还有一个化学的与商品的发现,纯蓝墨水经久颜色不变,蓝黑墨水,反而充满了沧桑感。
我们生活在剧变的时代,我们已经忘记或者被忘记。例如三十五年以前更不要说四五十年以前的旧事。我最欣赏的是江南人用普通话说“事情”的时候,情不会读成轻声,而是重重地读成事——情——,情是第二声。我们觉得今是而昨非,我们常常相信重今而轻昔才是最聪明最不伤心伤身伤气的选择。我们都听北京电视台养生堂的教训。养生会不会成为了国学的核心价值?北大教授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然而昨天也曾经是当时的今天,也曾经无比生动无比真实无比切肤,无比激越无比倾注无比火热,昨天不可能被遗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干净了痕迹。是生活,是永远的生活。有稚嫩也是生活,有唐突也仍然是生活,有声嘶力竭也仍然是生活,被变形也仍然是广阔芜杂混浊而强硬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声嘶力竭的生活同样可能是好小说,好的摇滚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剧罗曼斯咏叹。就像贫穷与苦难,悲惨与失落,对不起,乃至疾病与苦药水会是很好的文学一样。它们常常是比秀幸福骚快乐更好的小说。生活与记忆不可摧毁,直观与丰饶不可摧毁,何况贫穷与苦难当中仍然有勇敢的吟咏,失望与焦灼当中仍然会做出最动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伫立与面上的泪珠滚滚当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与感激。
谢谢你,一切!让我们假设它有回天之力雷霆之威来揉搓捏拿生活,生活却更有力量来洗净它的力威,即使在它猛烈发作的时候,生活仍然显示着自己的不事慌张与无限情趣,自己的亲切与温暖。生活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呵,勇敢的人!浮雕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有一切苦涩与昏乱,有一切抒情与佯狂,有一切兴会与体贴。
呵,我当然自觉自愿地接受你的教诲,另外的什么人称之为洗脑,当我以我的方式与思路平静地接受一切新奇的大话的同时,当被洗脑者成群结队地大笑起来或欢呼起来以后,谁知道后面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谁还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谁们的共同点是自以为是,以为世界是手中的橡皮泥。谁们不知道,如果谁想改变一切,一切就会改变谁,如果谁想改变人家,人家已经在改变谁,如果谁想消除,谁同样是在消除自己。一个凶犯在首次作案以后,他改变了被害者的生活与轨道,也改变了、毁坏了他自己。一个童男子首次做爱以后,他当然也就是做了自己。
而且四十年前的书写就像今天的书写一样,它仍然和着心跳,和着吐纳,带着笑靥,带着享受,带着哪怕是枷锁与重负。忍着冤枉,忍着粗暴,笑对标语口号,冷对胡言乱语。情生淳厚质朴,仍然充溢着阳光与林荫,充溢着日子的一切琐屑实存,指望梦幻,摆出姿势,发出美声。戴着重铐的时候我跳得那么好。没有放肆。我们一起拥抱,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走进了时光隧道,如当初,如兹后,如三世佛,如永恒如无穷。
我们活得、记得、忆得十分真切,真切得像每平方米四角八分钱的住房。真切得像每斤九角六分的酱猪肉,像阔口瓶装的卤虾酱与翻扣在条肉上的霉干菜。真切得像一枝落到树枝上的鸟在叫。真切得像我抚摸过的唯一的温暖。
时间,什么是时间,时间是什么?烟一样地飘散了。波纹一样地衰减、纤弱、安静、平息下来,不再有声响了。死一样地经过了哭号,经过了饮泣,经过了迎风伫立,经过了深深垂下的眼帘,忘却一样地失去了喜与悲、长与短、生与殁、有与无的区分了。时间仍然可能动人,时间仍然可能欢跃,时间仍然可能痛哭失声,痛定不再思痛。痛变为平静,平静不会轻易再变成痛,平静是痛与不痛的痊愈的伤口。请猜猜,伤口与什么词重码?太天才了!仓颉也有王永民。根据五笔字型输入法,“伤口”等同于“作品”,它们具有同样的输入码:WTKK。
花朵枯萎了,也许有种子,种子也许发芽,长成小的、中的、大的、古的树。痛苦结尾了,有一抹微笑与宁馨。然后有一个符号,有一行字,有一点记载,然后电闪雷鸣,然后往事如狂,旧泪如注,然后凝结为作品,作品结了疤,你能不为作者而掉一滴滚烫的眼泪?语出《最宝贵的》。然后成为一片夹在笔记本里的树叶,一张照片,一个梦中的惦念与操持提醒,在若有若无之间,在若你若我之际。时间在等待相遇与相识,时间在等待知己与挚爱,等待抚摸与亲吻,时间在等待迷恋与融化,在等待阴阳二电激荡出雷鸣电闪。昨天与今天既相恋更相思,既苦涩又甜蜜。时间等待复活、审判、重温,像蓓蕾等待开放,像露水等待草籽,像钢琴等待击打,像礼花等待鲜艳的点火。上个世纪的生物学杂志报道:塔斯社列宁格勒讯:苏联科学院植物园的温室中出现了世界上最罕有的现象之一:一颗古代保留下来的莲子发了芽。这颗莲子是中国朋友送给他们的六颗种子之一。这些种子是在沈阳附近挖掘泥煤时发现的,这些种子已被保留了数千年。时间的精灵始终躲在我们的身畔,或者有突然的绚烂,或者有永久的谦和,以无声期待大的交响,或者只是轻轻地挠痒我们。它其实非常耐心,是幽默的悲壮。
沿路修起了许多路灯与扬声器,给灯火穿上树根的包装。你走了,留下了愿望,留下了施工的方式,留下了小木屋,启动阶段的投资。人生易老山难老,还在走,还在写,还在歌,还在山上。
然后是并非十分炎热的多雨的夏天。我以为我已经绝望,我以为我已经孤单与沉落。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在新加坡我观赏过蓝天剧团演出的莫言的新编话剧《霸王别姬》。为什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它说,吕后爱的也是项羽,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你在我这样的时候夺去我的另一个我。我喜欢过门《夜深沉》,我喜欢梅派唱腔“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有一片青光……什么都没有,就有了战争,胜负、乌骓马与十面埋伏,还有更重要的:历史。
我以为此岁我可能抽筋或者呛水,可能供血不足,晕眩而且二目发黑。我想如果结束在海里也许并不比结束在ICU中更坏。当然,结束无好坏,大限无差别。无差、无等、无量、无觉、无恋栈。我每天十三点五十六分注视CCTV13新闻频道。我必须知道今天本水域的海水水温、浪高、水流(流读去声)。我已经告别了十四摄氏度敢于下水的年月。对于海水,污染与杂质的抱怨都是铺天盖地,但我还是游了下来。连毒害都不怕,连永别都没有击倒在地,没有惧红也没有畏黑,还怕不太过度的肮脏吗?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历经坎坷,幽幽一笑。我喜欢红柳与胡杨。我喜欢山口的巨叶玻璃树。我喜欢苦楝与古槐。我喜欢合欢。我喜欢礁石上的尖利的贝壳残片,割体如刀,血色仍然如黄昏的落日。
仍然是在蓝天与白云之下,是在风雨阴晴之中,是在浪花拱动下,沐浴着阳光与雾气,沐浴着海洋的潮汐与波涌、洁净与污秽,向往着那边,这边,旁边,忍受着海蜇与蚊虫。接受着为了大业而施予的年益扩大的交通管制,环顾着挺立的松柏、盘错的丁香、不遗余力的街头花卉、鸣蝉的白杨、栖鸟的梧桐、大朵的扶桑、想象中盛开一回的高山天女木兰和一大片无际的荷莲。如果不是横在头上的高压线,那莲湖就是天堂佛国极乐。去年你在那里留了影,仍然丰匀而且健康,沉着中有些微的忧愁与比忧愁更强大的忍耐与平顺。
你和我一起,走到那里,你的床我的床边,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声音我的耳际,你的温良我的一切方向。你的目光护佑着我游水,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有这一面,小时候羡慕了游泳,就游它一辈子,走到哪里都带上泳帽、泳裤、泳镜。一米之后就是两米,十米以后是二十米,然后一百米,二百米,仍然有拙笨的与缓慢的一千。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我还想着,我还动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满涨,就是举帆,就是划桨,就是热度与挤拥,就是乘风破浪,四肢的配合与梦里的远航。还能拳击,砰砰砰,摇晃了一下,站得仍然笔直。哪怕紧接着是核磁共振的噪音,是叮叮、噗噗、当当、嗒嗒、咣咣、哧哧、嘚嘚、嘟嘟、嘻嘻、乒乒、乓乓、唰唰唰。是静脉上安装一个龙头,从龙头里不断滴注显像液体。是老与病的困扰,是我所致敬致哀致以沉默无语的医疗药剂科学。是或有的远方。一事无成两鬓白,多事有成两鬓照样不那么黑了。所差几何?必分轩轾。
然而我坚信我还活着,心在跳,只要没走就还活着,好好活着,只要过了地狱就是天国,只要过了分别就是相会,从前在一起,后来在一起,以后还是在一起。我仍然获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风、阳光、浓荫、暴雨、皮肤、沙、沫、潮与肌肉,胆固醇因曝光向维D演变,与咱们从前一样。而且因为你的不在而得到关心与同情,天地不仁,便更加无劳哭泣。过去是因为你的善待而得到友好,在与不在,你都在好好对待朋友。对待浅海滨。我去了三次,我喜欢踩上木栈道的感觉,也许光着脚丫子踩沙滩更好。去年与你同去的,沙砾,风,海鸥,傍晚。我期待月出,我期待,更加期待繁星。“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这是巴金散文《繁星》里的文句,我会背诵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止一个编辑给改成冰心新诗繁星(与春水),七十年前,我的国语(不叫语文)课本里有巴金的此文。
然而难得在海滨的夏天见到星月。云与雾,汽与灯光、霓虹、舰船上的照明,可能还有太多的游客与汽车使我一次次失望了。我许诺秋天再来,我没能来,我仍然忙碌着,根本不需要等待高潮的到来。有生活就有我的希望与热烈,就有我尚未履行的对于秋涛星月的约定。在秋与冬春,我与渤海互相想念。
你许诺了那瓶二锅头酒,你病中特意上山赠送给了老人家,我们素不相识。你在山野留下了友谊,你在山峰留下了酒香,你在朋友心里留下了永远的好意。
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中秋夜看到团峦的美丽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头一天,月色尚好,我们一起吟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第二天却是遍天的云霾。说的是去年。然后等到清爽到来,月色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已经许多年,我没有在深夜起床赏月,那时还在山村,深夜的清辉给了我们另一个世界,就像丁香花与紫罗兰给了我们另一种花事。
今年的天气很有意思,那么多阴雨,像拧干净了的衣巾,该晴的时候自然明朗绝尘。白云卷成鲸鱼,蓝天净成皓玉,这是展翅飞翔的最佳时机。一阵又一阵风,是洗濯也是擦拭,是含蓄也是抖擞,是清水也是明镜。今年的中秋月明如洗。这样的月夜里你数得清每一株庄稼与草,你看得清每一块坑洼与隆起,你摸得着每一枚豆粒大的石头,你看得清远方的山坡与松峰。你可以约会抱月的仙人与丢落棋子的老者,你可以孤独地走在山脚下,因为孤独而带几分得得,你已经被美女称为得得。我想守在你的碑前,你会悄悄地与我说闲话,不再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而是如诗如梦如歌如微风掠影。这时我听到了六十年前的那首歌曲,从前的从前,少壮的少壮,面对海洋的畅想,我们一起攀登分开了大西洋与印度洋的好望角的灯塔。我们看到了蓝鲸,我们看到了河马,我们看到了飞逐的象群。我们看到了猴子与鸵鸟的密集。河水在地上泛滥,女人生育了许多孩子,她们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她们浑圆,温热却又雄武。菜香蕉与木薯随时随地充饥。已经成立了共和国的前部落王室继续举行仪式。我听到了所有的情歌。那糯糯的声音,那哭号一样的表白,那重复一样的前行,那蓦然的停顿,那猝然的截止。
我多次与你说笑,我说我在梦中与一个黑皮肤的浑圆的柔道冠军争夺锦旗,你说我是以歪就歪不说真情。世界上有这样的男子吗?我的初恋是你。我的少年是你。我的颠沛流离是你。我的金婚是你。我的未有实现的钻石婚是你。你的唯一的对手是非洲冠军,是欧洲长跑,是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网球手,是澳大利亚的鱼。我老了老了迷上了女子举重,期待着世界纪录打破者,举起,旋转,砰的一声,接在手里,或者粉碎在大地。我坚信你是我的女子举重手,我却够不上你的杠铃,也许我只是你的加上去就打破世界纪录的小铁片。请加上我。女权万岁!
世上有海,有风浪。海上有月和星星。我躺在海上入眠。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重复再重复的运作正好催盹。说海是起源,海是归结,海是摇篮,海是家园,海就是神祇。早春遇海,我们惺惺相惜。我只是怕你孤单。本来你可以不那么孤单。本来你可以与我相伴,就像星与月相伴,草与花相伴,沙与沫相伴,呼唤与回应相和,回忆与追思为伴。来啊!
月光是月亮的招手,星光是星星的眨眼,吹拂是风儿的抚摸。我欲乘风归去,我欲羽化登仙,我欲彩云追月,我欲登堂入室与你拥抱在一起。500年前我在深山里参拜,日月精华,山川灵秀,草木生机,狐兔欢跃,安宁当中有星月的低语,吐纳当中有天地的安慰。世界是你的胜寒居。
你可晓得,明年我将衰老?
五年前,那次也是在海边,在山路上,在欧洲与非洲,在秋叶树下。一个温顺的女孩子问我:你有洛丽塔情绪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问我这个,因为那是一个午夜的节目,人们不大相信节目,已经有朋友打电话告诉我不要上传媒的当。八〇后九〇后告诉我说,传媒为了收视率有意识地渲染代沟与偏见,锔碗的戴眼镜,鸡蛋里挑骨头。我根本只是一笑。有沟无沟,有针尖对麦芒无麦芒对针尖,我仍然是我。宣布了什么命名了什么,谁红了谁白了,谁抄了谁没抄,全无意趣。我怜惜那些嘀嘀咕咕的宣布者,他们已经基本销声匿迹,像驶入海洋的纸船,像脱了线的纸鸢,像噩梦中的一声阴声冷笑,他们嘛也不懂,他们嘛也不会,他们嘛也没有。山里深秋,我感动于晴日清晨复活过来的、头一晚上已经僵死过去的蝈蝈。它一醒就又叫唤起来了,然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还是悄悄汰去。我未能帮了你。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洛丽塔,她给我解释是说什么老男与少女的钟情。
那怎么能问我?我糊涂了或者装作糊涂了。鲁迅说,他们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我已经度过了、提前度过了青年时代,中年时代,我已经清醒多了所以糊涂了或者装作糊涂了或者其实恰到好处难得。
果然,已经到了时候。你记住的已经太多太多。我赶上了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刚刚安装有轨电车的年代。我常常走过胡同拐弯处的一处小宅院,高墙上安着电网,有时候电网上栖息着麻雀,黑大门上红油漆书写着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树上的蝉叫得正是死去活来。小院对面的略显寒碜的、油漆脱落的院门上的对联,对于我来说有更多的依恋与普世情怀: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草枯黄了,又绿了起来。花儿早就落地与被遗忘了,然后倏然满街满树满枝地绚烂与衰败。尤其是春天,这副对联,令我幸福又伤感地颤抖,像挂在电线杆上的一只不能放飞的风筝。赶上了飒飒的春雨与从斜对面吹过来的小风。已经是七八十届芳草与杏花了。
我也赶上了在老教授家里看到书法与诗,日日好春风里过,令人梅雨忆家乡。前两句我死活想不起来了,也许第二句是似雪翻飞天昏黄,是说北方故都的粗粝的春天。当然与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不一样。一枝垂柳一枝桃是别样风景。那时候古城夏日的雨后到处飞蜻蜓,青蛙与刺猬会进入四合院,夜间到处飘飞着萤火虫,一只青蛙爬到我的小屋里,它的眼神使我相信它有博士学位。而初夏的古槐上吊着青虫,每到春天到处卖鸡雏。孱鸡是一个不好的名称,百姓争养的是油鸡,是进口品种。我是为了省钱才步行到六站以外的公园里的。那里的杨树会响会唱会讲故事。我一次次经过那个继世长的小红门,听到水声轰轰地响。凉爽与水声同在。从来没有见到过它的门打开过,那里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是一个人老珠黄的美女,被金钱与威势所席卷。那个故事与故事的散落已经泯灭,那个故事还等待着我们的发现与转述辛酸。
经过迷茫,自以为是大明白,然后是雾啊我的雾,二战歌曲。然后是欲老未老,然后是不太敢于面对旧日的照片,然后大家都会静下来,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你,我们本来都在襁褓里。都说你有福相,从那时起。
有许多次我被离别,我不喜欢别离,离别的唯一价值是怀念聚首与期待下次重逢的欢喜。离别的美好是看到月亮以为你也在看月亮,同一个月亮。被离别时我常常深夜因呼唤而叫醒了自己,然后略略辗转。我呼唤的是你的名字。你有一个乳名,你不许我叫你。我们在春水与垂柳下见面,我们站在汉白玉桥下面,我们身旁有一壶一壶的茶水,一碟一碟瓜子。你闻到了水与鱼的气味,柳条与藤椅的气息。是一见钟情,那时候还没有忘记千里送京娘的流行歌曲。
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怎么已经活了那么久?我上了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当了第一名,干部,分子,队长,嘛跟嘛嘛嘛……听取那么多赌咒发誓,说了太多的真话与不那么特别真实的话,费了那么多纸,三十岁的时候我蓦然心惊,原来如此。
这里有丽塔?洛塔?丽丽?塔塔?洛洛?不,不不,不不不,只要有你。我不想知道丽塔洛。
然后礼貌的女孩子问我,你有什么因为年老而产生的不那么舒服的感觉吗?例如记忆力的减退,例如体力的丧失……她果然很天真,她顺应了媒体的捉弄。
这果然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是的,我为什么要说是的?
我的头发那一年远远没有全白,现在也没有。我还在登山抛球与游泳,我还在学俄文与英语歌曲,我还在奋键疾书,我还可以及时应对,一语中鹄。然而,我已经七十好几,我已经绝不年轻,我还有不错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和胸肌,不比那些秀胸的国际政要差。后来我还从好声音那边学到了爱我如君,是说话也是唱歌,是诵读也是吟咏,像是大不列颠的梅花大鼓,像是欧洲的花小宝与籍薇。她就是阿黛尔:求求你不要忘记,我流下了眼泪。
我接受了媒体的套路与传播上的花式子。宁做一个易于上套的小傻子,不做一个麻木不仁却又怨气冲天的坏种,老辈人说比木头墩子多两眼睛,可远远不止。
但我不想在摄像机前卖萌。
我岂可说不是的?世界是你们的,是他们的,是孩子们的,我早该隐退,谁让我还能连吃四五个狗不理包子,天津卫?
简单地说,在境外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问我,你不觉得你老了吗?我怎么敢说没有这回事。
我当然老了,岂止是老了,走了歇了去了别了如烟了西辞黄鹤楼了烟花三月下扬州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潇洒走一回,潇洒老一回,是自然而然,是四时交替,昼夜有常。我也年轻过,万岁过,较过劲也开过花。你……你老过吗?
我回答:是的,也许是明年吧,明年我将衰老。
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明年的衰老仍然不明显,那么就是明年的明年或明年的明年的明年衰老。衰老是肯定的,这不由我拍板,何时衰老我未敢过于肯定,这同样不听谁的批示:
这是多么快乐,
明年我将衰老,
这是多么平和,
今天仍然活着……
这是我最近十年说过的最好的话,最得得的话,明年我将衰老,今天仍然歌唱。他们偏偏删去了这话,从此我不再想搭理他们,虽然春节他们给我送过腊味。我不会原谅他们。我自行一次再一次地讲了这个故事,都说我的得得精彩,你删不动我,你摁不住咱。我在胜寒居里读老庄的书,有秋日的阳光灿烂,叫作虚室生白。我终于虚室了。
我看到了你,不是明年的衰老,而是今年的崆峒。位于甘肃省平凉市。这是一座早负盛名,却又常常被虚构成邪门歪道的山。它的样子太风格,它不像山而像狂人的愤怒雕塑。它太冒险,太高傲突兀,拔地而起,我行我素,压过了左邻右舍,不注意任何公关与上下联通、留有余地。空同不随和。悬崖峭壁,树木和道观,泾水和主峰,灌木和草丛,石阶,碑铭,牌坊,天梯,鹰,和山石合而为一的建筑与向往。天,天,天,云,云,云,与天合一,与云同存,再无困扰,再无因循。多么伟大的黄河流域!我在攀登,我在轻功,我在采摘,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蝴蝶与鸟,我闻到的是针叶与阔叶的香气,我听到的是鸟声人声脚步声树叶唰啦啦。我这里有黄帝,有广成子,有衰老以前的肌肉,有不离不弃的生龙活虎,愿望、期待、回忆、梦、五颜六色、笑靥、构思策划,邀请函件,微信与善恶搞。有渐渐出场的喘气。当然不无咳嗽。本应该成为剑侠,本应该有仙人的超众。我将用七种语言为你唱挽歌转为赞美诗。我已经有了太极。即使明年我将衰老,现在仍是生动!明年我将离去,现在仍然这里。你走了,你还是你,谁也伤不了你。我攀登,我仍然山石继世长。嗒嗒嗒嗒,我听到了自己的拾级而上的脚步,我像一只小鸟一样地飞上了山峰,登上了云朵,我绕着空同——崆峒飞翔了又是飞翔了。我仍然舍不得你,亲爱的。
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