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有一点点老了,你依咱们的传统习惯号称八十高龄。耄耋之年的说法使你觉得祖宗们很幽默。这字形也有点逗你玩儿的天真。视觉暗示是头发太多太乱舍不得花钱理发。还有蓬乱的胡须。说不定心情也有点芜杂,像是许久没有修剪的草或者灌木。
但是你说你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至少二十年你没有做过此类梦了。梦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厚嘴唇、大眼睛姑娘叫着爷爷从你的后背搂住你的脖子,应许说会帮你从已经下班的储蓄所取出现金。你说你接连去了几次银行,你苦于排队,你放弃了如期取款的希望。女孩子说她能,她做过出纳要不就是会计,她认识银行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行长、经理、理财经理与业务员、清洁工与警卫。她是广东人,她有着广东女儿的厚嘴唇与大眼睛。然后她搂住了你,暗示你只要背着她过去,她负责你的款项。然后一切实现了。即使是叫着爷爷,一个妙龄女孩趴到你的背上,人仍然有些兴奋和欢势。
青春和耄耋本来并不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青春太多了,压缩成了耄耋。耄耋切成薄片,又回复了青春。
对不起。你还从广东想到了越洋到非洲、欧洲、北美与拉丁美洲。你想到了巴西的狂欢节,除了巴西与月球,你的感觉是哪儿都去过了。然后你思考了良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年轻时候你最担忧的所谓“战斗意志衰退”。这里缺失了一些理想主义,缺少了一些浪漫情怀,失去了文学诗学英雄气概。文学地活一辈子,这并不容易,这容易造成神经方面的夸张与生活方面的偏颇。不再文学或者再不文学了,这也很烦闷,很空洞,很失落,因为在咱们这边,人们对文学的期待与依赖已经太多太多。
所以你从来不拒绝世俗,同时从来不把酒色财气看在眼里,你不介生活的意。你不膜拜也不恐惧。你不拒绝黝黑的与白皙的女孩子,不用说,还有银行和超市,餐饮与足底按摩。醒过来你后悔了半晌,你为什么没有在梦里请那个帮你取款的孩子吃一客冰激凌,然后给她介绍一首雪莱的或者杜牧的或者干脆是你写的诗。在梦里你仍然错过了慷慨与浪漫的一刻,你缺乏激情和活泛,缺乏公关意识公关习惯。活就活了。吃就吃了。好就好了。梦醒以后,一切遗憾已经难以弥补。
你还梦到了你童年时代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小小街巷。那条名不见经传,有时地图上都没有标上的胡同,自西向东,到了你那儿拐了个弯,向南再向东走了。你正好在拐弯处,你家的木门是向西的。一到夏天,它接受了太多的阳光照晒,门变得刺目而且烧灼。它的红漆斑斑剥落。其实三个月前还重新油漆了一回,油漆的时候铲掉了老漆,洗刷了尘土木屑与岁月的痕迹,抹上刺鼻的腻子,包括黏结剂有机化合物、增稠剂、保水剂、防腐剂等,用防水布条塞进门缝,再刷上两遍紫红油漆。
仍然经不住风吹日晒,经不起岁月的毁灭的坚决与不离不弃。仍然没有停止皴裂剥落。
你因为青春的烦闷与躁动离开了这个虽然简陋,仍然有着砖花门楼的木门院落,离开了后院的古槐与前院的茅房,你太忙了,你太多地冷落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母亲、姐姐、邻居。这天深夜,你是深夜才赶到这里的。你疲惫不堪。你怀着歉疚进入了这个寒碜的院子。你熟练地开了门,开了灯。你大吃一惊,你没有看到一个亲人、邻人、熟人。你闻到了自己的家的亲切熟悉贫穷的气息,有点老腌萝卜的味,也有陈旧的被褥的汗气。你找不到人,找不到自己的母亲与童年了。你很沉重。你哑然也黯然。
这是梦中的一次诀别,别了,过往的一切,还有其他并不像你人表现出来那样轻松的故事。你不想告诉他人。把阳光晒给世界,把阴影咽到肚里,把幽默玩到舌尖上,把沉痛捏成花色。这才是真实的你。
尤其让你糊涂的是,不论睡去还是醒来,你始终记得你们家另外曾经在一个热闹的商业区的小胡同里临时租过两间朝阳的房屋。那两间房的位置比其他房屋略高一点,说明那里你们混得还可以。你与母亲、姐妹与弟弟住一间,你的姨姨与姥姥住另一间。姥姥常常把玉米窝头烤得焦黑了再吃,她说是为了克食。你只在那里住了一夜,你走了。因为赶一个重要的会议,因为你在为历史的飞跃而烧灼,因为你越来越希望自己具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因为你甚至于在家里也为自己的历史使命而悲壮庄严。在你的家庭里,一直是只有你有忙碌的日程表。你怎么那么讨厌,也很是可怜。这就叫作赶上了大时代,其余的一切都压缩到了最小最小,都显得渺小卑微,穷极无聊。巨人的时代没有给侏儒爬虫们留下地盘。唱战歌与赞歌厮杀猛进的时代,没有给金嗓子甜姐儿留出平台。
这是真有其事吗?是梦?是恍惚的臆想?是年年都在淡化,却仍然迷迷糊糊一堆的块垒。难以淡化的仍然是一个遗憾,你希望在高龄之年闹清自己的闹市小巷偶居记忆的现实性或超验性、虚幻性。
年龄,时间,流水。似真似幻,似梦似形,似亲身亲历、切肤切近,也似灯下波影、恍惚朦胧,似记得也似忘却,信则有,不信则无,忆则有,不忆则如想念的风吹起的想象的烟雾。
假设你们又见面了,你也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你,她也不是六十年前的她,院子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院落,街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大街,记忆已经变形。已经别了,别离了,另一个你,另一个她。这究竟算是找到了、抓着了、凿实了,还是遗失了、过往了、灭绝了呢?
不要期盼重逢,其实重逢就是失去,不要约定重游,重游其实就是归零。
有时候你会深入到记忆的深水里,黑暗,幽光,昨日还声气相通,如今却相隔万重,有一点细细的音响,有一点微微的笑容,更多的是平静的忘却。最好的记忆原来是慢慢地闭上眼睛,回到童年,回到母亲怀里。有时候你会蓦然地一喜,你们破镜重圆,你们拉起了手,你重又得到了一个清澈期待的秋天。你的所有的大事都是在秋天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有过曲折也有过迷误,在秋天,一切重新开始得比原来更好。在秋天你们决定了你的一生,她的一生,还有后来的她的一生。然后,当然你是丢失了一切往日。
无论如何,你长大得太急,太躁,太轻易。你想起了一个好友的段子,他的孙子去考中学,卷子上要求填空:“中国共产党是()()()()性质的党”,他填的是“急性子”。根据是他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他认为他们的脾气都急。各方面说他的孙子那么小,不知道“性质”一词,大了也未尽弄得明晰。
历史是创造也是淘汰,是获得也是挂失,是停滞转腰子推磨,也是急匆匆赶忙忙,是快马加鞭紧赶,也是恋恋依依不舍,尤其是东拉西扯原地踏步进进退退说法不一。
历史原来慢性子了几千年,突然急急风起来了。你们在农村劳动的时候,就被农民评论说:“他们干活像砸明火。”你们总想在你们这几十年补上几千年耽误下的作业。
早晨来了夜晚的温情可能已经遗忘。几千年前那个时候就有这样的人,一醒就开始操心了,睡着了还放不下心来。庄子嘲笑过这样的人。太阳出来,阴云已经散开。破涕为笑的笑不免抹杀了涕哭。进入了新年也就是略过了去年。进入了成年也就是失落了童年少年也许还有青年。沉湎于回忆的人定不被老板喜欢也不被市场看好,过往已经不再。父母与许多亲人已经去而不返。你再也回不到那个院落,那间住房,那段流水里去了。
已经说了,人生是一个漫长的、乐章连连的交响。天真地啼哭。呀呀地学语。连滚带爬地谐谑。指挥随意地摇着头,抖着肩与手,斜仰起脖子。像一阵木琴,像一声小号,像弓子随便敲打着琴弦。妈妈,妈妈,世上有什么比得上妈妈好。
饥饿与腹胀的交替。母亲的怀抱。爱的亲吻。提琴的独奏不免凄然。思乡与忆旧,不过而已。世上有几个孩子了解自己的妈妈的辛酸与自己爸爸的失意。藤条与戒尺噼啪,你看到的是其他孩子如何挨打。你的父母从来没有体罚过你,所以你相信生活是幸福的,你是阳光男孩。
游玩、嬉戏、空虚、满足,斗殴,剟刀子……你已经找不到旋律与调性。没有调教好的演奏似乎发出了一点噪音。那时候你昼夜想着的是孙悟空与他的棍子。妈妈给你拌一碗花椒酱油面条。你嫌面条不好吃,哭起来了。你让伤心的妈妈更加伤心。长笛的吹响悲哀得如此甜蜜幸福。啪啪的皮球。丁零丁零的铁环,像一片行云,一忽儿阵雨。一群小友齐声呼唤。跌跤的痛苦,刺骨的呻吟,吃到一把面软的芸豆幸福得哼哼。各种乐器都响了,有点自由散漫与顺其自然。小低音号吹响了生活的琐屑与扑腾。活几十年,谁能不俗,谁能不累,谁能不误读误闻误解。从小你就知道了,煮得软软面面的豆子是上苍给可怜的童年的恩宠的赏赐。突然的起哄,顽童呼呼嚯嚯呵呵,笑闹呐喊个不住。无由的气恼、悲凄、忧烦、憋闷。谁说童年多半是幸福的呢?
父母的宠爱使你感到了空虚。空虚却又启动了你的求索。你要做,从小就不停地做。你为什么那么早就懂得了童年的无奈、委屈、疼痛与畏缩,还有怯懦。越是怯懦,越是呼唤强大的金刚力士出现。你早就准备好了五体投地,山呼万岁,阔步向前,走自己的路,有意义地前进。你从来不满足于行尸走肉,人云亦云,糊涂一生,到死。
无端的大风,吹动电线的凄厉的悲号,你甚至感到了那是人境以外鬼魅的威胁。瞬间的大雨,稀里哗啦地冲刷。偶然的两声汽笛,两声手按或脚踏喇叭,两声踩铃。夜静更深的火车机车喘起了粗气。青蛙一片如鼓。乌鸦一群如列队演练出操。挤着细嗓子的小旦。大花脸的大喜大悲。流行歌曲的靡靡、沥沥、吱吱与唧唧。哭泣式的、九啭回肠式的与宰鸡式的琴声。起床号、熄灯号、集结号与冲锋号燃起了热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你终于告别了旧日,告别了,或者说是来不及告别便丢失了,干脆一脚踢开了或者铁心狠气地抛弃了童年。
爱情与抗战的进行曲。人民万岁的欢呼。黄河大合唱,嘉陵江号子,扬子江暴风雨,长城谣,红旗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太行山上,我们都是神枪手,有多少子弹就消灭多少仇敌。热血滔滔,像江里的浪,像海里的涛。枪杀革命志士的枪响了。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我们迎接暴风骤雨。我们呼唤山崩地裂。我们渴望铁血革命。我们要的是乾坤再造。我们要的是根除寄生虫毒虫害人虫。我们要的是一切推倒重来。我们等待着的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幸福代替了悲苦,欢笑代替了啼哭,友善代替了纷争,文明代替了野蛮,慈爱代替了恶毒,大公无私代替了抠抠缩缩,各取所需代替了节衣缩食饥寒交迫。原来阶级社会只是人类的史前时期,彻底消灭了阶级,人类的历史才从头开始。旧世界的病毒污秽脓血,从此烟消云散。
辩论的洪水。游行的口号。列队的葬礼。潮涌的浪花。红旗呼啦啦飘。战旗猎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用歌声淹没群丑,用口水淹没阶级敌人。旧世界四面楚歌。
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后将是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二个五年计划之后呢,那还用说,第三个五年计划呗!我们要和时间赛跑,掀起了建设高潮。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大寨大庆,两弹一星。全民炼钢,粮棉放卫星。接着又被大呼小叫、声嘶力竭、豪言壮语冲云天、大话高嗓随风卷的口水鏖战所劫持。炮打、火烧、油炸、砸烂狗头,在灵魂里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不斗行吗?
月盈则缺,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物壮则老。舒适令人慵懒,艰难练就斗志。超分贝只能令人昏昏欲睡。旱地拔葱的结果是摔得遍体鳞伤。温馨令人麻醉,而寒风唤醒的是心明眼亮,再降温就会冻结。胜利搞得他发昏,挫折才使你谨慎周到,屡挥铁拳呢?不免闹出来的是槁木死灰。幸福指数高了说不定出来的是废料,出来赖哥儿娇姐儿。挑战大发了出英豪。
彻底否定,弃旧图新,新的长征,天若有情天不老。改革开放,富民强邦。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也是一种转向的“犯机器”:合了闸,开了机,通了电,拉直了轮带,转起了齿轮。粮油瓜子糖,油条烧饼浆,肉蛋鱼虾菜,棉毛的确良。高速公路似蛛网,高速铁路响铿铿,钞票一沓沓,财宝一箱箱。名牌处处亮,山寨也辉煌,鸡毛上太空,蚂蚁挑大梁。小号吹呜哇,大鼓擂叮当。提琴吱吜吜,木琴敲乒乓。独奏钻天地,齐奏倒海江。声音赶声音,交响覆交响。
大楼平地而起如春笋。十年不见人人是博士书香。峻岭开洞成通途,大河架桥耀钢梁。大桥、一桥、二桥、三桥……一直到七八九,不吹牛的时代万马奔腾。商品堆成山。汽车连成行。奢侈品闪闪发光。贪污犯顺手牵羊。打工仔被克扣工资。打工妹陷阱难详。公司处处如山雨后的蘑菇,新楼幢幢如堆积木。口袋里的钞票天边的雾。出国的,爱国的,都在抢话筒。做官的,作秀的,也都洒洒洋洋。抢劫的,杀人的,受死了也闹不清原委,发财的,受穷的,各有各的门道。
少年时代习惯了贫贱。青年时代习惯了梦想。中年时代习惯了冷遇乃至压抑,强词夺理的大炮消灭了一加二等于三的习以为常。为五斗米?为五升五钱米也得低眉顺眼养一副损相。压抑中学会了自得其乐,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无忧无咎,天下万事,无不可笑对诸端,笑对八方。
终于海晏河清了,仍然时时小心,坏事宁可信其有,好事宁可疑其无。顺境宁可疑其是否靠不住,逆境宁可备其不请自到。而一些好友则干脆认定你与他们的头上根本不会碰上好事好运,根本不相信你辈中的任何人撞上好点好牌好张儿。他们宁愿提醒自己的是也许风云突变,也许好事多磨,也许奸佞作梗,也许狗咬尿脬,也许做梦肉包,空空欢喜,也许平添曲折,好心变成了驴肝肺,也许犯了小人,谗蛊诬毒,尤其是从骨子里神经纤维里内分泌出来的嫉妒的酸热液体,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虚招虎势,谋害正人君子。在恶人心中谁想善良谁就是死敌,在伪君子面前谁真诚谁就是绊脚石,在打着革命的大旗营私舞弊的坏种面前,谁坚持理念谁就是定时炸弹。也许想得太简单,成绩越大越遭嫉恨。
左一阵风,右一阵雨,左一道本,右一道旨,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听我的,我听你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犹豫难成事。人生无能窝窝囊。人生有志危险多。人生有品终成憾。人生快意是文章。好人往往遇好人。好心往往遇好肠。奸佞到处嗅到奸佞气味。荡妇到处遇到烂人泥浆。书呆子翻书而不知警醒。酒徒闻到酒气而醉迷晃荡。诗人发现的是诗意。刽子手注意的是适于下刀的脖颈项。诚恳者多少会收获诚心诚意。耍花腔的结果是陷入十倍的准花腔伪花招真假难辨的花式子而无法自拔。合群的人越合越群。孤独的人越孤越独乃至于毒。伟大的人沉湎于自家的伟大。苟且的人得意于自己能忍他人之不能忍,山穷水尽,能凑合就照样吃猪头肉。牢骚太盛了,越想自己就越冤屈。牛皮吹豁了,居然自信是天下第一的犄角。
你充满信心,信来信去感到了失望。你一肚子酸水,酸来酸去,发现世界仍然有它的宏伟与甘甜香。天生我材早晚有用,千金散尽还复生长,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是小小不言的伪命题。问题在于万物与时俱化与时俱进。有争论,才有魅力。有分歧,才有智慧。有烦闷,才有激情。有误解,才有坚持与忠诚。有破坏,才有珍惜。有时不我待的恐惧,才有自强不息的缘起。有压力,才有解放与淋漓。有宴请,出现了更多的血液三高和脂肪肝。医药越发达,疾病越复杂。人越高贵,就越不明事理。登高必跌重,胖极易中风,哈哈哈、哈哈……
也许有许多想法却不能实现并不是多么痛苦,想法,就是想法。动机不一定能够成为主题,荒诞不一定能够赢得圆通,细小的水滴引起了江河的决绝,霹雳连声之后是独奏的凄然。本来不具有百分之百兑现的效力。也许想法实现了,一次又一次地胜利了与和谐幽雅了,却不是奶油蝴蝶的润滑与抚摸,而是新的冲突,你因了日益麻烦而闹心,也许这也是正常的与不可避免的,自然有点无奈。也许更烦闷的是老年以后想法本身多少会有点黯淡与缩水,直至消失,同时仍然应该安慰与鼓励自己。还要有所回溯,有所抒情,有所泪下,有所百感交集。
序曲是接受爱与宠的年代。尽管贫寒、纷争、国难,你仍然享受着太多的夸奖与疼惜。第一乐章泛爱的季节,你爱日月星、天地人、鸟兽鱼、林草花、数理化、文史哲、江湖海、风雷电、雾雨雪、春夏秋冬、阴晴寒暑、男女老少、青春年华。尤其是开始懂得了爱自己的国家爱工农阶级。第二乐章蓦地陷入了情网,爱情点燃了生命,爱神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散播着美丽。有了爱情的美丽,死而无憾,苦而无怨,悲而能解,伤而自痊。忠诚贯彻着相守,支持度过了本来难以度过的劫难。中年,对不起,开始有点稳健与忖度,努力去无往而不利,无争而无不胜,无不忧而无忧,无技巧而无不巧。你爱的是人民,是事业,是意义,是自幼建立起来的理念。
而且你有了经验,发展部便不再唠叨,不再见人就一番表白,你全然不在乎风言风语,你从来不我我我地没完没了地论证自己东拼西凑、牙牙学舌、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正确性”。面对阴谋你像面对儿戏、童戏,因为你无所求,也就无所失。一切都任兴随机,一切都玩儿蛋玩儿去。面对沟坎你更觉身轻如燕,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八重雾。根本不需要你挥一挥小手指。古典便是现代,遗忘便是设计,闯入乐厅的蝙蝠便是旋律,风雨声声便是调性,无边的啜泣便是谢幕的多礼。
后来老了,所以再不为老了而忧伤。是三十岁、四十岁才为一个老字而慌乱。休息了,退出了,所以再不为对手而转睇。老而弥喜,老而弥坚,老而弥恋,包括爱这个世界与爱自己,哪怕说是自恋。活了大半辈子,做了许多事,写了许多字,友好了许多人,帮了许多人,并没有感到自己有那么讨厌,起码是从来不为自己而黏黏糊糊,唧唧咕咕,啰啰唆唆。
什么是一生?什么是生平、前生、往生、此生、平生?什么是自我的出现与觉醒?什么是沉浮、沧桑、正误、祸福、通蹇、吉凶、顺逆、幸运儿和倒霉鬼?远远地来了两只猫。近近地结了一树梨。梨乎离乎,其不吉乎?桑乎丧乎,其不殆乎?
体会到了受宠的优秀生的滋味?一百分的滋味?第一名即那摩温的滋味?而且突然发现了海阔天空,贡献牺牲,家国恩怨,阶级拼搏,凯歌阵阵,捷报连连,突然翻船,蓦地转脸,有似陌生,有似打镲,有似打岔,狗血喷头,帽子戏法,天方夜话,似幻似真,又是无妨无伤。也是经验,也是人生,也是锻炼,也是操演。踏遍青山,踏遍黄土,因祸得福,逢凶化吉的。天塌地陷,爱情永远,仍然快乐,仍然美满,外府(妻子)明光,板凳(丈夫)坚固。在不幸中没顶的人你为之哀悼。而你在不幸中遇到大幸,执子之手,与子偕行,无难不克,然后是一片光辉,大路通向明光丰饶灿烂。
小的大了,大的壮了,壮的老了,老的更老了。也曾有过童年的寂寞,也曾有过少年的意气。也曾有过青年的壮志与滚滚热泪。也曾有过突然的不知就里的大风,吹得你天旋地转。也曾有过不知来自何方的侮辱与唾弃,似真还似非真,似梦还似非梦,似逗你玩儿还似泰山压顶,似一出大戏又似儿童游戏。也曾有过芝麻开花,青云直上。也曾有过富贵荣华,呼风唤雨,仍然提醒着善良谦逊,与人为善,做好事从不嫌多。也曾有过风风雨雨,有过太可笑的羡慕嫉妒恨。有过一头黑发,谁知道它怎么步步变白?也曾有过矫正后1.5的视力,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出现了各种障碍?也曾有过对于最细微的声音的分辨与敏感,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变得模糊于是频频打岔。什么是老?天天老时时老秒秒老。你仍然骄傲,你仍然活泼,跑遍五湖四海,历尽荣辱成败,你仍然是妙语连珠,妙趣哄堂,妙思如锦,你的头脑仍然如回放加速器如最新的电脑,而且仍然是击浪三千里的快意。
有的走了,有的痛心疾首,有的常相忆,常相思,常记取。大浪滔天,中游激荡,绕山绕岭,千姿百样,终归入海,忘记了来处,止息了不平,轻吻着海岸,顺随着潮汐,响应着朔望,等待着风暴,或风起云涌,或风平浪静,不足为奇,不足为意,不足为惊,不足为苦,不足为虑,不足为伤。
那时候你听到夏天的蝈蝈叫也渲染于世界的奇妙与生命的珍奇,你听到公鸡打鸣也觉得辽阔舒展激昂勇猛,你听到军号恨不得马上端起刺刀冲向敌顽邪魔。你看到夏日黄昏的天边出现了金星,你感觉到了天宇的多情勉励。天说你好,天说祝贺,天说星星会布满天空,像地上的爱情与期待的灯火一样。你当然应该也必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好好地爱,好好地贡献,你应该回答那颗最最明亮的星星的期待与关爱。
就连白杨树上的鸣蝉你也善听善待,一片汪洋,一片生机,一片欢呼,一片求爱,生命本来就是热闹的呀。
那时候春天的阳光一缕使你急于脱下衣装,阳光就像举重的杠铃,竞技的篮筐,挥舞的刀剑,召唤着肌肉与好强。盛夏的一阵微风使你充满感恩的匍匐的冲动,你获得的是抚慰,是正中下怀,是分明条理。一阵豪雨使你恨不能在雨中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像印度宝莱坞影片上的镜头。你与世界都接受了高天而降的淋浴,你们轻爽而且无玷,你要起舞,你相信世界对于你,什么都来得正是时候,阴与晴,雨与露,草与花,爱与想念,胜利与曲折。连失恋也令你觉得使自己变得更加深沉与丰富,连被拒也让你感到了启示与对于坚强性格的激淬。连批评指责也令你觉得是铁锤砸出了你身上的火花,连黑影也令人更加感到了自身的使命,感到了生活的艰难与郑重。连供应的匮乏与日常生活的拮据也让你更进一步认识你的事业的伟大与崇高,精神上你宁愿认同清苦的僧人也不是奢侈的富豪。而初冬的雪花呢,那不知道从怎样的高处落下的洁白与清纯,冰花与幻梦,高雅与谦逊,静谧与冷凉,令你陶然而又肃然,服膺而又栩栩然,想闹一闹笑一笑给同龄朋友叫个电话足聊聊,你想谈刘胡兰与青年近卫军,也想谈方志敏与瞿秋白、鲁迅。你也想干脆躲开人众找个墙角快乐地大哭一场,感激生活美好,世界美好,青春美好,个人也美好,不,个人还不够美好,还可以更美好。那时候日历上的每一天都给你如诗如歌如火如涛一样的感受。那时候的每一句格言,每一首歌儿,每一行诗都在呼风唤雨,点燃开启,都在铺设地上的天国。
你甚至于担心世界会变得太单纯太快乐太轻松太——太快活了,是不是有点搞笑。你们认真地讨论过今后还有没有悲剧,有没有曲折,有没有故事,有没有坏人。甚至于讨论了也争论了此后还有没有眼泪。你想象不了在一个只有好人与更好的人、非常好的人与极端好的人、正在变好的人与已经变得很不错的好人的时候,文学与戏剧还怎么坚持下去,内心苦恼与感情起伏还怎么持续下去。你想象不了没有了如今世界上最最闹心的差异、纷纭、矛盾、斗争、胜负、纠缠之后,在甚至于失恋都不再是问题的时候,人们还会操心什么?生产力?物质保障?值得那么下力气?因为家庭与私有财产同时消亡以后,爱情、性爱也自然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与自由,我们是一群自由的野马,我们是一群活泼的鲤鱼,我们是奔跑之麋鹿,我们是一群又一群高飞的大雁,也是善良翱翔之雄鹰,我们是一丛丛遍地生长的灌木与乔木,我们是自然之子,文化之精英,幸福之生灵,快乐之元素,自由之春风,美丽之红叶,六角之雪莹,拯斯民于水火的先行,高尚之良种,科学之巅峰,真理之主人,道德之天成,纯洁之水晶!
而他们它们呢,他们是吸血之厉鬼,腐朽之龙钟,社会之癌变,强暴之恶棍,剥皮之凶神,敲骨吸髓的财主,吞云吐雾之僵尸,抢男霸女之土豪,口蜜腹剑之劣绅,灭绝人性之狼豺,生吞小孩之鬼魅,专门血淋淋糟蹋少女的摧花盗匪,专门剥孕妇之宫的帝国主义传教士,妨碍生产力发展的绊脚石绊马索。他们是垃圾,是病毒,是寄生虫,是结核菌,是污染,是欺骗,是奸佞,是垂死,是倒行逆施,是罄竹难书,是被历史判处了死刑的十恶不赦的杀人妖精!
所以你们喜爱贫穷,贫穷是你童年的宠物,少年的敝帚自珍,青年的自恋,壮年的志气,老年的心平气和,其实自然而然,老年后已经完全不再贫穷。
那时候你们的婚礼是大脆枣、水果硬糖、杂拌儿果脯、一级茉莉花茶、散白酒、枕头与枕巾、精装笔记本、相片纪念册、竹皮暖水瓶,送来台灯与英雄牌自来水笔,已经有点震动得哆嗦了。然后你们相依为命五十五年。挑水、洗衣、垒灶、劈柴、生火、做饭,劳动再劳动,检讨再检讨,嘲笑再嘲笑,得了感冒吃APC,得了腹泻吃黄连素,咳嗽大发了吃复方甘草合剂。同时你仍然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稳如泰山,当然是天降大任,创造历史的新纪元。
后来,你应邀去参加邻居的婚礼,你思忖再三,你买了一色红封面的民族语文版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破旧立新,兴无灭资,破私立公,移风易俗,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
现在,到处是婚庆公司,小资的腔调,白领的显摆,半洋半土的程序,几十桌的酒水,在大街上求婚下跪,在宾馆里司仪,玫瑰花几十几百。有主持人,主婚人,证婚人,也不还有嘛人。有音响视频音频,有朵朵、束束、篮篮的鲜花,有大大小小的贺仪、贺礼、红包、钞票,有婚纱婚袍出租,有洋泾浜的英格历史,有法兰西的白兰地,更不要说婚前的密谋、预算、协商、合作、龃龉,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至于此后的七年之痒,让它们见鬼去!
这是沧桑?悲而喜剧之,贫而炫富之,卑而挺拔之,洋而海归之,研而土鳖之,渺小而后雄起,唢呐鸣哇而后西化,大贝而后古琴。改而承之,忠而变之,革而益忠,化而弥坚,进而怀古,退而趋时,噪音和弦音达到了极致之时,传来的可能是你的鼾声细细。平静是最好的演奏。
沧桑是逗哏儿,沧桑是抖不完的包袱,沧桑是魔术,沧桑是较劲,沧桑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渐渐向好,沧桑总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村又一村,一店又一店,沧桑仍然坚持着祝福,哪怕是不无冷静的祝福。
还有繁体汉字的走红,山谷变成了山榖,天干变成了天幹,中文系变成了中文係,范仲淹变成了範仲淹。调性变成了无调性,指挥变成了甩手养生。
过去痛恨养狗的资产阶级的我们正在纷纷养狗。没有养上能够咬死人的藏獒就算低人一等。过去咒骂一人一辆的汽车是人类浪费能源、污染空气、制造凶险祸患、离间彼此关系、形成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的罪魁祸首。现在则是为汽车而策划交通,而议论纷纷,而得意扬扬。过去看到别人的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也羡慕不已的同胞,早已视之如无物。过去视为罪恶的渊薮的有价证券竟然与我们的人民结下了不解之缘。声称自己的祖父或者祖母尤其是母亲,乃是真正的贵族。中国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贾赦那样的混账吗?是贾敬那样的昏迷吗?是那五那样的废物吗?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个小家伙成长了,你的头发渐渐发白,你的色素渐渐在脸上沉淀成老年黑斑,你的白内障渐渐遮蔽了清晰,你的听力颇有耐心地小小不言地下降着下降着,终于常常打岔。你看电视节目时常常由于没有听清对白而打问旁人,因了妨碍旁人好好地看电视而受到埋怨。你曾经因腰板挺直而显精神,现在,坐久了刚站起来会有三五分钟弓隆着腰。儿童转眼就是少年。少年转眼乱花迷眼。青年跌跌撞撞开始有点成熟。还没有咋样成熟已经遭遇了老字的调侃。六十岁算老吗?不,绝对不老。那么七十岁呢,七十岁不过是六十岁的近邻,六十岁了再咳嗽两声,当然就是七十多岁。然后哐嘁哐嘁,岁月的机轮越转越快,八十了反倒不值一提,八十乎,九十乎,患病乎,拜拜乎,不足挂齿。
与六十、七十、八十……相比较,更可怕的是过三十岁生日的经验,怎么突然就三十了呢?怎么突然就而立起来了呢?
四十岁就更可怕,四十就是老了,四十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吭哧吭哧牛一样地拉犁的时候到了,你的脸上应该出现纹络,你的视力开始下降,你的牙齿痛了这一枚痛另一枚,你的跳高成绩迅速下降,你的做爱频率开始渐少,更悲哀的是你的幻想幻觉都在下降,你的务实已经代替了你的五彩缤纷的梦。
与之相较,倒是七十八十过得踏实任意。任我行可能不易做到,至少经验告诉了你,任我起来难免触霉头。任我老却是千真万确的。到了七老八十还不懂得任你老的道理,你还能有什么希望?
老矣老矣,就是还不算太老,否则哪里还会有有关老的嗟叹?
我们创作得是不是太多了?我们的角色是不是推移得太快了?我们的戏路子是不是太宽了?我们曾经都是贫下中农,差不多都苦大仇深,都有母亲姐姐妹妹遭到了地主分子的侮辱。都与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曾经人人想参加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人人都会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们人人戴上了红袖箍,除了明令只准许黑不许红的少量可怜虫以外,个个都要革命。我们人人都穿中山装,蓝灰两种颜色,平纹、斜纹、卡其与棉华达呢。开起会来你发言我讲话也都差不多差不离,就是差而几近,差而不离。
什么是沧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舍昼夜是沧桑,如斯夫却意味着稳定不变、没有什么沧桑。唯一的不沧桑就是沧桑本身,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沧桑的状态动态烦闷态忧心态趣味态期待态仍然如旧,沧桑如一,无常乃常,无量即量,无苦最苦,无欢喜得大欢喜。沧桑如古,沧桑也不过如此。当一切都在逝去,都在失落,都在变动不羁。那么变动不羁就是不变的恒久,就是永远的活力,就是纪念,就是拿起放下,就是别了,等我再来,就是沧桑中的如旧,如新,如恒,如刹那,如永久。
日子如水流,日子的获得就是日子的失去,日子的光辉就是日子的黯淡,过就是往,往就是过,对于美与善的执着就是对于丑与恶的无力,对于丑与恶的洞察与切齿,也正是对于美与善的饥渴,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几十年一瞬即过,几十年热热闹闹,几十年香香臭臭,几十年风风火火,几十年也就是百年、万年、万代,变冷就是变热。你可以与时间赛跑,你不敢与时间赛老,时间要多老就有多老,要多小就有多小。亿万年的时间对于每一个新生儿仍然与零一样。几十年一切大变模样,几十年忧患如昨,期待如昨,奋斗如昨,争论如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昨,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哼哼唧唧咣咣当当唉唉哟哟如旧。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旧。咱们的模样该咋样还咋样。你已经经历了太多,你已经希望了也失望了太多,你已经回想也重温了不少,你已经伤感了又温暖了太多,永无停歇,永无止境,眼花缭乱,花样翻新,仍然有趣,仍然得意,仍然如此这般叮乓五四,仍然日月光华,旦复旦夕!
越是平稳与正常,时间的流速就越是出乎意料。那时的孩子刘晓庆已经极度成长。巩俐、章子怡、汤唯们不断涌现。红线女升天。常香玉渐渐远去,未必有多少人还记得毛主席看过的豫剧现代戏《朝阳沟》。《朝阳沟》的唱词有“你前腿弓,你后腿绷”,令人想起如今的高速公路缴费口写着的“红灯停,绿灯行”。一个领导接着一个领导成为聚光中心。一个又一个都领导得好,都有自己的变成全民合唱的说法。你上了,我下了,你来了,我走了。已经移民了,继续回来唱歌挣钱来了。邢质斌似已退隐。罗京早逝。情况有别的薛飞、杜宪已经被忘却。凤凰卫视的妙龄女孩子都已经老练成熟,江山依旧,人事全非。一个机关,几年不见已经难以找到熟悉的面孔。成批的餐饮,成批的新星,成批的新左新自由派,成批的含毒食品药品兴起了又衰亡了。过去是见美食而喜,成桌的菜肴抒发着地位、营养、精力、面貌、满足与国家大好形势。现在是节食与适当的体形带来高雅、自尊、舒坦与从温饱到小康,从小康到大康,从大康到显摆,从显摆到更上一层楼的境界与觉悟。电脑从PC转眼发展到586,然后是从DOS到视窗XP,如今是VISTA或者视窗8.1。打印从针式发展到激光彩印,如今还出来了精灵般的3D。手机变成了可移动的网络平台。电影院因为它们的美国化包括爆米花化而重生。好莱坞大片不足为奇,伊朗小片也走红了。英语正在每一个角落生生不息。离婚结婚不结不离之婚与所谓的小二小三小四都已司空见惯。一个面孔渐老的时候另一个或更多的新面孔正在出来。人们大谈高铁高速公路飞机民航的数百倍发展,登月也回到了嫦娥的故事。过去谁想到过一个新世纪,转眼新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好几年。它无意停止,它不可缓颊,二〇一四后面无疑还有二四、三四、八四,新的零零,零零复零零,与君生别离……自零归零,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非无,无非非无,无非有,无非非有,无就是将有,有就是将无,无其实是有的一种形式,有其实是无的一种游戏。生命就会衰老,衰老或者未老都可以通向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完成与另一种形式。虚无中孕育着生命。零污染是环境污染情况的一种最理想状态。一切的变化当中都有照旧,一切的照旧当中都已经今非昔比,蜕于变中,变于无声,别于无时。无时不生生,无时不死死,无时不出现,无时不消逝。多乎哉,不多也。昨天已经古老,今天飘然移去,往事或然依依,未来永远期待。
悲哀的极致是墓园,墓园的根本是安息。这个墓园好像郊区的一个大太师椅。一层层的山,一层层的树,一坡坡的丘陵,一片片的绿,像是椅背。一个个的位,一块块的黑石,一座座的碑,像是坐在那里的先人。它名叫景仰,它永在心头。空中响彻着遗爱与心愿,叮嘱与赠言,护佑与保持。这里是真正的沧桑了。我与孩子们的最爱。生活,历练,突如其来的悲喜进退与不变的爱。还有病理化验单,血象,一时的平安与后来的危殆,加强CT,手术室与化疗中的时时刻刻。仍然,依旧,祝福,感恩,缅怀,肃穆,安息。亲切得如手拉着手,散步在奥林匹克公园。此生此世,此身此心,瑞草芳菲,记忆生动如从无分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姓名赫然在目,怀念弥漫山中、海中、陆地,历史已经历史,沧桑近在咫尺。俺们的交响,化为永远,广布为无穷。俺们低下了头。我们的经历是有限,我们的感受纪念痛苦是永远。
最后的最后,我们当然团圆。